訪談人:皮力、林天苗
皮力(以下簡稱“皮”):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覺著你作品當中那種投機取巧的東西比較少,相反有很明確的手工感,而且它們都是用巨大勞動量達到一個極致的視覺效應。把幾萬根鋼針插在一起的最早的作品就已經有了這種特點,現在用絲線也是這樣的。這個特點你覺得是從哪來的?
林天苗(以下簡稱“林”):我非常欣賞的藝術作品,是那些在背后花很多很多的心思去思考,然后用一種新的、獨特的視覺方式表達出來的東西,不欣賞僅僅是有一個點子,點子作品。社會好像發展得越來越快,機械化的東西也越來越多,通過手工來反映和反射我們的思想和哲學的東西越來越少。這種東西有的時候給你帶來的是意想不到的新感覺,在制作的過程中,又能夠給你一個新的方向去發展,特別有意思的方式,也體現一種東方的審美趣味。人類近一百年丟掉的很多東西特別可惜,就像古董家具帶給你的感覺,手藝人的思想和精神及一種歲月流逝的痕跡,這是很珍貴的。手工感有隨意性,機械的東西只有準確性,沒有意想不到的那種隨意性。手工的隨意性都在人的掌控之中,隨時可加可減,控制和利用。這里面是體現手工藝者或者藝術家能力很重要的途徑……
皮:在你的作品中材料和材料所演變的視覺感,絲和線是你一直在使用的材料,而纏和繞本是一種手法,但又通過你的手工感變成了一種語言?這些材料和手法,特別是對軟質材料的使用,到底是跟你在美國的教育有關系,還是跟你的生存體驗有關系?或者說它們是你面對當代藝術發展,所選擇有效的個人方式?
林: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選擇這些材料。這些模特使用的材料那么白,那么潔凈,也很美,這些材料也非常貴。我在很多作品中都在強調它極其容易被損壞的一面,其實有一點宿命的感覺。我花那么大力量去建構一件特別美的事情,但是同時又使得它極容易被損壞。我從來就是很容易開心的人,而又總有那種悲傷的感覺。在《不零》這些作品中是刻意追求這種感覺。中國古代服裝中的一個花邊,它美極了,這些美的東西都被繡在邊上。但是它又是特別容易被磨損,最美的東西實際上就在邊邊沿沿。我覺著所有的好東西都是容易被損壞的,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這些材料特別適合我對那種易碎、短暫的、瞬間消失的感覺,這就是我想表達的,也是極其敏感的。我在制作這些作品時,開始特別不知道絲綢的邊沿應該怎么處理,后來,我卻發現最容易做的就是邊沿,最容易讓人來感覺的就是邊沿和夾縫,或者是一些窟窿,一個凸起的地方,這是讓我有感覺的地方,而這些地方也是最容易損壞的地方。別人也問過我這個東西你有沒有考慮留多長時間,留多長時間——我覺著這種東西無所謂,它能表達出我的那種靈感就可以了。
皮:一個奇怪的現象,你的作品中選擇的人體形象,都不是我們通常覺得的那種美麗的形象,相反你好像一直在強調人體的力量感和一種中性的色彩,人物的形象也大部分是中年女人,我想問的是這些形象的選擇和使用,在視覺上和觀念中的標準是什么?
林:我選擇的女性,首先是我要感覺到她不是模特,而是我們觸手可摸的一個人,一個在我生活周圍的女人。在給我工作的十幾個助手中,我就能發現很不起眼的一位女的,很美,很有意思。有的時候,我跟功新交流我的這種感覺。但是每次我跟他交流完了之后,他愣了一下,說“可能吧?”這種感覺可能不是他或者男人能體會到的。我在把握女人的語言這些方面很準確,自己能抓得住。而我要做男人體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很猶豫不確定。我覺得中年女人的狀態和她的社會經歷,比年輕的小姑娘更豐富。中年婦女經過了那段時間,經過了自己的美麗,經過了異性的追求,經過了生兒育女后,很豐富,這種豐富并不見得是社會上的標準的一種美,但卻是有一定的內容的。
……
皮:說到女性的形象,就會讓人想起你作品中對自身形象的使用。你剛才說,你對女人的感覺一般抓得特別準,那你為什么使用你自身的形象來做這批作品?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你覺著這種把握自己跟你把握其他的女性形象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林:我有四五件東西都是選我自己的形象,《白日夢》,還有一件《卵》,就是在福岡美術館那件。做這些作品是因為我覺得就是在說我自己的事情,包括現在《不零》人體,實際上是在說我自己的東西。通常在說別人,有點猶豫的地方,我就說我自己,這樣我就會很有把握。我在把握自己的時候,我可以任意去刪去減,可以任意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且說句實在話,找我這種體型還是挺難找的。可能是每個藝術家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強調我就是標準,是很自我的一個體現吧……
皮:實際上從《在這兒?或在哪兒?》開始,我覺得你的作品就開始誕生了一種比較新的這種傾向,你好像開始特別追求視覺的極致和有點神經質的感覺。這種極致,就像你所說的,體現在作品的細節上面,它可能就是一個邊,或者一根線延伸出來的感覺。再一個就是這些作品往往能讓我們有一種很本能上的、生理上的不安。那么你也多次談到了奢靡和美之間的關系,你覺得這種奢靡和視覺上的極致的一種關系在你生活的環境里,它的意義在什么地方?或者你覺得是什么東西導致你走向了對奢靡和視覺上的極致感的一種追求?
林:我一直覺得奢靡和美之間就是一紙之隔,美到頭就是奢靡。以前我們總覺得奢靡是一個不好的東西,但是只有文化經歷過美的極端才會有奢靡。看看中國古代的東西,看看古代羅馬的東西,就能感覺到這些。從《在這兒?或在哪兒?》到《不零》,我追求的是在美麗和奢靡之間的那個邊沿,在這個邊沿上,倒下去,就是糜爛。我追求的是那種剛能站穩的臨界點。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我特別喜歡那種史詩般的和那種輝煌的,然后沉浸于那樣一種氛圍之中,或者極具極限的狀態。
在作品中如果能夸大人生理上的躁動、不合理性,我本能地會很激動和亢奮,覺得特過癮,我希望自己能用視覺語言準確地表達出來。
皮:我們還回到這個展覽的這個作品里面來,我一直覺得非常奇怪的是:在《盡》那個作品里面出現了幾個男人體的形象,除了你早年的作品用褲子代表男性形象,以及在《走?》的照片里面有過男性,你似乎很少使用男性形象,特別是年輕的性感的男性形象。
林:其實這次很偶然的,我最早有另一個方案。我聽別人講,當一個男人覺著自己失去力量的時候,他就會用性來驗證自己是否還能操控和把握他自己周圍的世界,這是我開始這件作品的一個點。突然有一天,我改變了這個想法。當我看到粉紅色的真絲放到一個男人的身上時,我就覺得特別有感覺,于是就這么做了。做完了以后覺得還真的挺到位的。這是我從來沒有嘗試過的。就在最近半年當中,我經歷了很多事情,我發現老人對生活和物質的要求,對愛情的那種追求,對生命的渴望,跟年輕人一模一樣,也有幻想。我覺得他們很心急很幼稚,我想是不是能給他們附加一個什么東西,讓他們重新獲得一些什么……
皮:在這個《不零》這個展覽的5件作品中,你覺得它們之間是否有一個確定的關系?
林:肯定有,但它們又可以獨立的。畢竟它們是同一時間思考的問題。
皮:作品《引》里面的女性形象比較奇怪,這個女性的形象近乎完美,符合男人和當代社會標準,是一個很纖細的、很漂亮的一個女人的形象。而你以前使用的都是很粗壯的、很原始的這種體型的。
林:一個四五十歲或者五六十歲的女性,她該經歷的都經歷了。只有在成長或者萌芽的時候,你才會被外界的一些東西所吸引,所誘惑,所以在這個作品中肯定會用這個形象。
皮:這些作品里面有幾個因素還是比較有意思的。首先,給人最強的感覺是邊緣,無論是布的邊緣,還是墻的邊緣,它們感覺是非常強烈的。你對邊緣的這種東西有沒有很特別的思考?因為剛才也談到,你覺得美麗和糜爛之間就是一個邊緣上。
林:實際上我一直在尋找這種靈感。音樂當中特別容易找這個靈感,喝茶當中也能找到這個靈感,聽戲劇的時候也容易找到。但是刺激你的不是一片,也不是一個面,而是一個點。比如說聽中國傳統的戲劇,對于整個戲來說,折子戲就是一條線,它是特別窄、特別小的一個敏感的點,但是它能把整個戲一下子提起來了。有一次我在喝茶時用了三種不同的杯子,一種杯壁邊沿很厚的杯子,它把茶的敏感全毀了,第二種杯壁邊沿很薄的,可感覺到的敏感又很淺,第三種是邊沿很薄而杯壁漸厚的杯子用它來品茶,感覺就豐滿多了。我想在作品中去抓東西,這個東西很容易被毀壞,要是抓不住,整個作品就平平的。有沒有能力把整個作品給提起來,特別準確地提起來,這是能力,是積累,也是一個經驗。所以我很在意地去做……
皮:我可不可以總結你的意思:一般像到了你這個年齡的藝術家,因為某種成熟才會選擇一種很極端的方式去做作品;而你恰是因為有一種不安感,才選擇更極端的方式來做這個展覽嗎?
林:對,實際上就是不安,安了就停頓了。年輕的一代不論是在設計上,還是在時尚上,還有穿戴上,她們都發現了很多新的視覺、新的視點和新的語義。這些東西是我們當時沒有的東西,很受刺激同時感受壓力。從另一個方面看,女人在社會空間中又很靈活,她可進可退。我經常一會玩玩這個,一會玩玩那個,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做一個完完整整的藝術家,我有丈夫有家庭,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個孩子,可以找到很多好玩的東西。作為一個男人來說,他需要公共形象、要面子,他不能退的。女人從來就不是主角,她可以很多選擇。所以想到這一點我往往又可以平和許多。所以危機和平和是并存在一起的。
皮:我遇到一個矛盾,就是始終不想把你放在一個女性主義這樣的一個脈絡里邊來,因為我覺得,它容易把你的豐富性給壓制住了。而且我覺得視覺上的東西沒有性別的差異的存在,很難說有一個性別的差異就會導致你的作品顯得特別好或者不好。我還是想追問你是怎樣看待你自己這個身份跟你藝術創作的關系的?
林:其實,我真的不是特別了解女權主義。我一直覺得女權主義是西方一個活躍的運動,是從女性內部發展出來,對抗整個男性社會的一個運動,我特別恐懼做這種事情,沒有能力參與或領導這么一個團體的運動。我又確實是生活在這個男權社會中,就像我跟我家庭之間,確實有一種對抗。不過我有我的對抗方式,這套方式不是一種爭吵,妥協和讓步是雙向的。我是在思想已經很成熟之后才開始做藝術,我熱愛中國文化,我又做了15年的設計工作,這是我的優勢。所謂女性也好,或者中國也好,它們往往只是一個符號,是一種理解方式,一種運作狀態。我覺得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