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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汲平2010-07-12 11:06:26 來源:中國雕塑家網
徐利明
編者按:著名書畫家、學者徐利明教授的長文《啟功先生書法教學思想淺識》,行文深入淺出,風趣幽默,述舊憶往,如山澗清溪,文中披露的許多“第一手資料”,對青年學書者尤有實際意義。近日蒙徐教授慷慨,由我報首先刊載此文,這更是對我們南通青年書協的莫大鼓勵。
啟功先生是我的恩師。我有幸在學習書法的基礎階段就得到了先生的諄諄教誨,使我未走彎路。先生對我的影響可以說是從觀念到方法,其意義不僅在于對我個人學書近三十年來的進步產生了重要的啟導作用,還在于對我作為藝術學院的專職書法教師從事了近二十年的書法教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得到啟先生的教誨是從1975年我21歲時開始的。我曾多次晉京往小乘巷先生府上,面聆其教誨,但主要還是依靠書信往來。每當我在學書中遇到問題提出來,先生必作認真詳盡的函復,真可謂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每令我感動不已。
怎樣學習書法,觀念最重要。觀念決定方法。先生所賜多封論書信札即教給了我學書的觀念與方法。在此,我試以自己所掌握的第一手資料,結合出版的一些啟功先生論著,談談我對其書法教學思想的粗淺認識。
啟功先生的書法教學思想內容豐富,歸納其要點即就其書法教學思想的特點而言,我以為有三項:
一、學古代高手,避時人習氣。
我在21歲時,曾一度熱衷于學先生的字,喜其清雅秀勁,正合乎我的趣味,每見到常不忍釋手,于是將薄棉紙蒙在原作上,以勾線用的小毛筆雙勾下來,線裝成冊留存,或反復對臨,搞創作也依樣模仿。當先生見到我托人捎上的雙勾本與一封用工楷寫的求教信以后,立即回信,首先對我踏踏實實、勤奮努力的學書態度大為稱贊了一番,然后將話題轉到學書的問題上,告誡我:
寫今人的字容易似,因為是墨跡,他用的工具與我用的也相差不遠,如果再看見他實際操作,就更易像了。但我奉告:這辦法有利有弊,利在可速成,入門快,見效快。但壞處在一像了誰,常常一輩子脫不掉他的習氣(無論好習氣或壞習氣)。所以我希望你要多臨古帖,不要直接寫我的字。這絕對不是客氣,是極不客氣,因為我覺得你寫的字大可有成,基礎不可太淺,所以說這個話。……①
過了不久,我臨了一冊啟先生的字寄上請教。先生見我未理會他前信中的告誡,便在此次復信中開頭即進一步談這個問題:
臨拙書甚似,但千萬不要再臨了。“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斯為下矣。”也不知是誰的話,因為他有理,就得聽他的。這并不是我自己謙遜,因為咱們如果共同學習一些古代高手,豈不更好。學現在人最容易像,但一像了,一輩子脫不掉,以后悔之晚矣。我也常教一些最初入門的青少年,索興把我的字讓他臨,只一有些“得勁”了,立刻停止。看來你已并不是為入門,直是喜愛這一路字,所以更不可再寫,千萬千萬!②
先生一眼便看透了我的心思。那些日子,我臨仿先生的書法正起勁。如不是先生一再懇切地勸誡我,我必然還會這樣繼續寫下去。事過多年,先生語重心長的教誨常常在我的頭腦中顯現,給我以警示,使我堅定了直師古人的信念。而先生那真誠無私的胸懷,更成為我做人的楷范。
先生的這一思想是高瞻遠矚的。學書以建立個性風格為旨歸,學時人雖可速成,但一染上習氣,終生難脫,就很難走出自己的路;學古代高手,起點高,取法高,雖難度大,但能學到根本,又可廣取博采,出入自由,無被困之憂,大有發展變化之余地。
先生的這一主張,又是以學古人墨跡為本的。他在給我的信中多次論及:
……總之多臨帖,少看今人書跡,尤不宜心追目想某近人趣味(無論何人),多看古人墨跡(包括墨跡印本),則血脈俱活。③
……仍宜多寫些楷書、行書,多臨帖,多臨古名家墨跡,此是營養要素,少看今人的字,少想今人的字;……如寫隸書,務必多看影印的竹簡墨跡;……④
由此可見,先生關于學古代高手,避時人習氣的書法教學思想內涵二義:①直師古人,避今人習氣;②在學古人時對碑、帖、墨跡的選擇,首選墨跡。而與之相關聯的對碑、帖的認識問題以及從碑、帖學書的方法問題由此而生。
二、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
一次,我將臨寫《懷仁集王書圣教序》的習作寄給先生求教。先生兩次來信指出我的習作存在的問題,并就如何將對墨跡本相的領悟用之于分析石刻拓本,對我加以啟導。先生在信中說:
……我總想寫石刻本要看出未刻時的墨跡應該是怎樣的,哪些地方是刻走了樣的。當時的原跡雖已無從看到,但拿其他墨跡來比較,總有一個“理”,有一個規律。譬如人走路,到了轉彎時,臉必隨著方向轉,如果遇到一個人身已左轉而臉尚向右,必然是右邊有事物,他在回顧。如無可回顧,那必然是他的脖子壞了。石刻亦宜如此看去。⑤
漢人書,今有木簡;六朝人書,有高昌墓磚;唐人書有寫經及其他字跡;宋以來書,更有許多墨跡。字的間架和行筆的“用意”,都可自石刻上看出,但已隔了一層了。這是我很久的固執想法,……⑥
許多人誤解了啟先生這一思想,以為他反對碑而獨崇帖。請看先生在其論書絕句第三十首的自注中的回答:
碑與帖,譬如茶與酒。同一人也,既可飲茶,亦可飲酒。含嗜兼能,無損于人之品格,何勞評者為之軒輊乎?⑦
先生曾現身說法談其學習北魏《張猛龍碑》的緣起及體會:
余于書,初學歐碑、顏碑,不解其下筆處,更無論使轉也。繼見趙書墨跡,逐其點畫,不能貫串篇章,乃學董,又學米,行聯勢貫矣,單提一字,竟不成形。且骨力疲軟,無以自振。重閱張猛龍碑,乃大有領略焉。
先生對《張猛龍碑》有獨到的見解:
北朝碑率鐫刻粗略,遠遜唐碑。其不能詳傳毫鋒轉折之態處,反成其古樸生辣之致。此正北朝書人、石人意料所不及者。張猛龍碑于北碑中,較龍門造像,自屬工致,但視刁遵、敬顯雋等,又略見刀痕。惟其于書丹筆跡在有合有離之間,適得生熟甜辣味外之味,此所以可望而難追也。⑧
先生藏有《張猛龍碑》拓本,淡墨精拓,末有殘處,假友人所藏明拓本鉤摹敷墨以補之,而“出示觀者,每不能辨。”其所作論書絕句百首中有四首專論《張猛龍碑》,并附有大段注文。其書曾一度“骨力疲軟,無以自振”,通過學習《張猛龍碑》,得以遒健挺拔。因于此碑得益深,故其體會深,感情也深。
先生并非簡單化地反對學碑,而是反對不加分析地機械地效仿碑刻書法的刀痕與殘跡之表象,主張透過種種非本體因素,透視其書丹時的本來面目。
先生對刻帖也有他的看法:
宋刻匯帖,如黃庭經、樂毅論、畫像贊、遺教經等等,點畫俱在模糊影響之間,而世猶斤斤于某肥本,某瘦本,某越州,某秘閣。不知其同歸棗石糟粕也。⑨
這是先生論書絕句第十一首的自注。其詩中有云:“幾人霧霽識匡廬”,他主張透過木刻、石刻拓本字口模糊的“霧霽”,識“廬山”真面。又如其論書絕句第六十首的自注中云:
以古法書之難見也,故淳化閣帖在當時累次翻摹,風行天下,絕非偶然。閣帖固有傳播之功,惟棗板摹刊,失真自易,其得謗亦在于此。……⑩
接著,其論書絕句第六十一首的自注中又云:
孰意地不愛寶,漢晉墨書,累次出土。木簡數盈數萬,大都漢代隸草,可以別論。其真書則佛經、箋牒,亦復盈千累萬。至草書之奇者,如樓蘭出土之“五月二日濟白”一紙,與閣帖中刻索靖帖毫無二致。“無緣展懷”一紙則絕似館本十七帖。其余小紙,有絕似鐘繇賀捷表者。吾茲所謂相似,絕非捕風捉影、率意比附之談。臨棗石翻摹之閣帖時,能領會晉紙上字,用筆必不鈍滯。如燈影中之李夫人,竟可披帷而出矣。(11)
很清楚,先生之意乃以無名氏所書之漢晉簡牘墨跡與棗石摹刻失真的魏晉名家書帖相驗證,以求得其筆法真諦而不為棗石刻帖之非屬書法本體的種種表象所困惑。這與先生對碑刻書跡所取的立場與觀點實無本質上的差異。
在先生有關學書問題的大量論述中,我注意到,他將碑、帖、墨跡作為區別分明的三種概念使用著。他主張以墨跡之真,驗證碑、帖之失真。其根本目的,則在于以墨跡書法之真,補碑、帖書法之缺失。學書者如能確實地明白了這一道理,并用以指導學書實踐,任何碑、帖無論刀痕如何,殘泐怎樣,都可為范而不致為其所困。記得我在七十年代末一次晉京去先生府上求教時,先生又與我談及這一問題,并提到晚清書畫篆刻名家趙之謙的書法,他盛贊趙氏“厲害”,懂得撇開北碑的刀痕泐跡,將帶有碑意的方筆化為靈活流暢的筆法。此事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先生論書絕句云:
題記龍門字勢雄,就中尤數始平公。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12)
透過刀鋒之表象,把握筆鋒之本相。知乎此,學碑時當然心明眼亮,下筆有由,而能輕松自然,無矯揉造作之病。
三、開放的觀念,辯證的方法
向啟先生請教書法,所獲得的不只是靈活、科學的學書方法,同時接受的是一種開放的教學觀念、辯證的思維方式。又由于先生循循善誘,在講解中常以生動風趣而又通俗易懂的故事或譬喻為佐證,往往使求教者在會心的歡笑聲中愉快地接受其觀點。
有一次,我向先生請教在學楷書打基礎的同時可否寫點行書,先生在復信中回答:
……我認為什么都可以寫。譬如一個人吃飯,什么主食副食都要吃,因為這時想吃菠菜,當然是他需要鐵質了,想吃……都是一理。米面固然是主食,但只吃米飯,也不行。魚肝油是大補品,但吃幾天就膩了。學書固然要專,也要相對的穩定,但吃飯總要保持胃口開著的時候吃,如胃口不開,寧可餓些分鐘,寫字也是這樣。看哪種字、哪個帖好,有“會心”處,何妨拿起筆來寫它一氣!不管用什么廢紙,也可以大寫一下,不要太拘泥。又我常勸人寫楷書要當行書寫,寫行書要當楷書寫。怎講呢?楷書各筆有映帶,才活,如每筆只“單打一”地寫,便死,于結構也無益。當行書寫是說每筆有顧盼,于是一個字便是生動的。行書譬如公共汽車或電車的“快車”,并不是從另一條路走,更不是從房上越過,仍然是慢車所走的路線,每站它也經過,只是有些站不停罷了。楷書在結構上的一些重點(或說據點、車站),行書必須經過。如果行書不經車站,便不好看。所以,你寫寫行書(甚至草書)都與楷書有益;寫寫楷書,也與行書有益。從前人(如清代人)看不見影印本,誰有一本帖,視如秘寶,寫一輩子,是條件使然。咱們的眼界大開,條件方便,所以切不要聽那些“保守派”的舊說……(13)
上引一大段話說了兩個問題:一是“主食副食都要吃”。在練習楷書階段,兼寫寫行書、草書都對學習楷書有幫助。只要你有興趣、想寫(即其所謂“胃口開著的時候”),看哪種字、哪個帖好,有“會心”處,都可寫它一氣,用廢紙寫也不必計較;二是寫楷書要當行書寫,寫行書要當楷書寫。前者是說寫楷寫要注意“各筆有映帶,才活。”類似的意思,先生在此前另一封來信中也說過:“楷書要注意它的筆劃的來去顧盼,不宜一筆只當一個死道去寫。”(14)這就是書法用筆的貫氣原理。每一筆畫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其形態及其所具的“勢”,都與其上下左右的偏旁筆畫相互依存,共同構成一個字的“體”。再進一步說,一件作品中字與字間也具有上下通貫、左右照應的相互聯系。諸如此類的用筆之“意”,是我們在臨習古代碑貼時尤其應加強理解、提高認識和用心體驗的筆法內含之“理”。
先生對執筆問題也有精彩的論述:
執筆要松,自指尖、手腕、肘、肩,無一處用力才好。當然松到拿不住筆、使不開筆也不行,但不要有半分“僵勁”。……懸腕懸肘等說也不必管,手無僵勁,寫熟了,自己也忘了手在懸著沒有。古代有一個大胡子的人,有人問他睡覺時胡子在被里被外,他原來并沒注意過,經這一問,注意答案,一夜沒睡著覺。用筆也是如此。(15)
古人論用筆有“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之說。其要旨在于運筆時能夠輕松自然而無僵勁。先生之說同義。懸腕、懸肘也根據所寫字的大小而定。執筆方式及懸腕、懸肘與否,本為了把字寫好,不可為方法而方法。“一句話,執筆要自然靈活便于書寫”。(16)
先生提出的“學書以結字為先”的觀點曾一度成為書法界的熱門話題。先生認為:
……用筆與結構是辯證的關系。趙孟頫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我曾對他這“為上”和“亦須”四字大有意見,以為宜以結構為先,至今還沒發現這個見解的錯誤,但向人說起來時,總有爭議,后來了然:“結字為先”,是對初學的人為宜,……已會寫字,有了基礎,所缺乏的是點劃風神,這時便宜考究用筆。趙孟 說這話時,是中年時期,是題《蘭亭帖》后,這時他注意的全在用筆。譬如中國餐的習慣是吃飯之后,喝一碗湯;外國餐的習慣是先喝湯,后吃主食。但誰也知道,只喝湯是不會飽的。(17)
早在1975年,先生就教導我:
寫帖主要抓結構。這是主要的。每筆什么姿勢,如顏字 筆有個杈,褚字下筆 有個彎,等等,最易迷住眼睛,使人把注意力放在這里,丟失了它的主要矛盾。結果結構對了,點劃的姿態即使全都刪除,人家也會說像某家、似某帖。……(18)
先生對用筆與結構在學書中孰先孰后問題的論證對書法基礎教學具有重要意義。我在學書的基礎階段有先生及時地與用心地教導,于此獲益甚著。而后作為藝術院校的專職書法教師,我在書法基礎教學中也貫徹了這一觀念與方法,我的學生們也進步很快。實踐證實了先生這一觀念與方法的優越性及其實踐指導價值。
注
①啟功1975年10月7日給徐利明的信。
②啟功1975年11月18日給徐利明的信。
③啟功1976年×月11日給徐利明的信。
④啟功1978年9月9日給徐利明的信。
⑤啟功1977年1月28日給徐利明的信。
⑥啟功1977年2月22日給徐利明的信。
⑦《啟功論書絕句百首》自注P22。榮寶齋出版社,1995。
⑧同上,自注P20。
⑨同上,自注P9。
⑩同上,自注P45。
(11)同上,自注P46。
(12)同上,自注P23。
(13)同②。
(14)同①。
(15)同②。
(16)啟功主編《書法概論》P55。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17)啟功、秦永龍著《書法常識》啟功序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18)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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