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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汲平2010-07-19 11:26:29 來源:中國雕塑家網
一、書風流行與書法歷史
“流行”這個詞,古已有之。孟子早就說過:“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⑴(《公孫丑章句上》)意思是說,德政的傳播,比驛站傳送政令還要快。《左傳》里也有“天災流行,國家代有”⑵(《僖公十三年》)的句子。所謂“流行”,所及者遠也。
因之,“流行書風”可以作兩方面的解釋。第一,“流行”,說明它是在一定時間內,有一定的覆蓋面,這表明流行書風的時間性和廣泛性;同時,它是自發生成的,不依靠政令的強制推廣,歷代干祿書不在此列。第二,“風”,說明它具有方向性,有來源,有波及面,但并非無處不在。流行書風在傳播的過程中,由于接受者個體的差異,書風不可能完全雷同,但由于其中明顯的共性,因而可以歸于同一風格類型。
有流行的書風,就有不流行的書風,這是一對相輔相成的矛盾。商、周時代的甲骨文、金文,秦小篆,漢代八分書,都是當時通行的字體,書法風格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因而我們不把它們列入書風流行現象的考察范圍。
從東漢后期開始,書法史發生了重大變化:一些“善書者”,在石刻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單純從立碑角度考慮,書丹者的名字與立碑目的毫無關系;允許他們署名,顯然是書丹者在當地具有一定的身份和書名,更為重要的是到了這時(東漢后期),“善書者”開始具有獨立的社會形象。否則,我們就不能解釋秦相李斯不能在石刻上署名,而漢末一個地方小吏卻能夠署名的原因。傳世漢碑由書者署名的例子有:《武斑碑》(147年)末云:“紀伯允書此碑”,《華山廟碑》(165年)末云“遣書佐新豐郭香察書”,《衡方碑》(168年)末云“門生平原樂陵朱登字希仲書”,《西狹頌》(171年)末云“從史位下辨仇靖字漢德書文”,《郙閣頌》(172年)末云“故吏下辨子長(即仇紼)書此頌”,等等。這些碑刻自清代以來被視為漢代隸書的杰作,可書寫者當時不過是地方性小名家,他們的聲名借助碑石得以不朽。同時,名彪書史的的書法家也大量涌現,不下數十人。(在此之前的蒼頡、史籀、李斯、趙高、程邈、王次仲,他們的功績主要在于整理、規范文字。甲骨文中出現過一些貞人的名字,但貞人是主持占卜的人,并非契刻者)許多現象表明,從東漢末期開始,書法從日常書寫中獨立出來,書法的藝術功能從實用功能中分離出來,有人保存名家書跡,有人研究書法奧妙,撰寫成文,書法也因之成為獨立的藝術形式。有些人癡迷書法,以此為樂,“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⑶(p2趙壹《非草書》),這樣就為某些書風的流行提供了社會基礎。
漢末以來的文獻中,時常會有某某書家的筆跡被廣泛師法、流行一時的記載,東晉時出現了流行書風的第一個高潮。我們看以下幾個例子:
(張超)善于草書,妙絕時人,世共傳之。⑷(卷八十下《文苑列傳》)
扶風曹喜,后漢人,不知其官。善篆隸,篆小異李斯,見師一時。⑶(p44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
(庾翼)與都下書云:小兒輩乃賤家雞,愛野鶩,皆學逸少書。⑶(p58王僧虔《論書》)
又元嘉中,羊欣重王子敬正隸書,世共宗之。⑸(卷四十七《劉休傳》)
比世皆尚子敬(王獻之)書,元常繼以齊代。⑶(p70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書啟》)
世之學者宗二王……羲之有過人之論,后生遂爾雷同。⑶(p78梁武帝《觀鐘繇書法十二意》)
流行書風按照它的來源,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某些高水平的范本為參照,心摩手追,有代表書家和代表作品。如上面例舉的情況皆是。另一類是為適應某種社會需要,由參與工作的人在書寫實踐中互相影響,按照一定的審美標準集體創造形成的。它們主要是功能性的制作,在當時沒有代表書家和代表作品。如簡牘文書、寫經體、北魏墓志、唐人墓志蓋篆書等。
歷史上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藝術風尚,社會習俗、審美趣好、傳承方式、工具技術、外來文化等因素都造成藝術風格的時代性,即相同時代的相似性,和不同時代的差異性。這也是我們對古代藝術品進行斷代的基礎。清初畫家石濤論畫說:
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澹,如漢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畫如初唐、盛唐,雄渾壯麗,下古之畫如晚唐之句,雖清麗而漸漸薄矣。到元則如阮籍、王粲矣,倪黃輩如口誦陶潛之句,“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恐無復佳矣。⑹(三集第十輯《大滌子題畫詩跋》)
石濤以歷代畫風和文風相比較,不但指出時代風氣的變遷,還指出“流行”可以超出藝術門類的限制,同一時代的不同藝術門類之間具有風格的相似性。
我把歷史上曾經流行的和不流行的書法,擇其主要者,列表如下。其實以100年為時間段來概括流行書風實在太粗率了,好多書風的流行不過十多年或二三十年,也有的書風只在某個特定范圍里流行,無法一一列舉。為了不致讓表格過于繁冗,也只能這樣略窺大概———好在并不影響后面話題的展開。
二、流行書風的生成和制約
1、時代的通行字體
在歷史上,文字的發展演變,對書法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從象形文字開始,隨著文字的演變,字體的增多,出現不同字體在不同場合分工使用的現象。如“秦書八體”,即當時常用的八種字體,小篆用于官方石刻,刻符用于符節詔版,蟲書用于幡信,摹印用于制作印章,隸書用于日常書寫,等等。又如唐以后,楷書用于正式場合,行書用于日常書寫,草書專用于書法作品,篆書、隸書多用于題額。唐代為什么是楷書高峰?宋代為什么楷書衰落?這原因不在書法家,而在于社會的需要。唐代立碑之風很盛,對楷書的要求很高,為顯示碑石的重要,可以不惜重金請高手寫碑。唐代的楷書大家,都是書碑的名家,像顏真卿這樣身居高位的大臣,在公務之暇也書寫了大量的碑刻。而宋代輕武重文,文人地位高,他們多不屑于寫碑,與石匠為伍;再加上佛教禪宗的影響,他們不耐煩作工整嚴謹的正楷,而喜歡抒情適性的行草書。這樣,碑刻楷書通常就由下層文人來完成,實用功能的書法與文人書法越走越遠,楷書不再是書法家展現水準的舞臺。宋代名家書碑,只有蔡襄《晝錦堂記》、《萬安橋記》,蘇軾《豐樂亭記》等不多的了。
2、材質用具
中國書法與外國文字的最大差別是由書寫工具———毛筆帶來的。毛筆出現很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期。[1]漢代以后,隨著技術的進步,筆、墨、硯的制作工藝不斷提高,人們就有可能寫出更加精細而富于變化的字跡。
書寫材質也是造成同一時期書風趨同的重要原因。戰國至漢的書籍都是竹簡編成,為了減輕書的重量,要求竹簡細、薄,雖然一條簡只寫一行字,字也必定較小。為了便于閱讀,上下字之間要留出空隙。當竹簡排在一起的時候,就形成字距大于行距的章法效果。據有的學者研究,漢碑的章法來源就是這種竹簡書。到了三國以后,紙在南方開始流行,但這時因技術限制,還造不出大幅紙張,如果寫的字多,只能一張張拼接,由于豎式書寫的習慣,拼接只能是橫向,可以寫信札、手卷但無法寫條幅。而且,紙上不像簡牘有那么清晰的“行”的邊界,為便閱讀,只能拉大行距,用空白來起到分割“行”的作用。
3、時代審美觀
社會習俗的變化,審美心理的遷移,會對一個時代的所有文學藝術活動產生影響。南朝虞和《論書表》說:“夫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 ⑶(p50)北周書家趙文淵,書法得太祖賞識,一時碑榜,多出于其手。及梁朝名士王褒因兵敗入長安,王公貴族翕然學王褒書,趙文淵受到冷落,知道好尚難返,亦改習王褒書。這個例子很能說明南朝新體之“妍”,足以引起許多人審美的共鳴。南朝書法傳入北方后,對整個北方書壇產生了重要影響,也為融合南北書風的隋代書法打下了基礎。
宋代米芾有這樣一段記載:
至李宗鍔主文既久,士子始皆學其書,肥扁樸拙,是時不騰錄以投其好,取用科第,自此惟趨時貴書矣。宋宣獻公綬作參政,傾朝學之,號曰朝體。韓忠獻公琦好顏書,士俗皆學顏書。及蔡襄貴,士庶又皆學之。王文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學其體,自此古法不講。⑹(二集第一輯《書史》)
這段話形象地概括了北宋科舉考試中書風的流變,誰的權勢大,就追逐其所好,形成了科舉場中的流行書風。但是,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趨時貴”問題。其深層的原因還是宋代政治制度發生了變化,皇子不封王,武將不掌權,朝政完全由讀書人掌握,“時貴”都是文人,使得文人審美情趣逐漸成為社會主流。試看,宋初的李宗鍔繼承了唐人隸法,肥扁樸拙。宋綬開始上追鐘、張古法,兼學徐浩。韓琦學顏真卿,稍露芒角。到了蔡襄,就轉向工麗優雅的文人書法。王安石則得晉宋人筆法,放筆疾書,飄飄不凡。這完全是一個取法由唐人轉向晉人、世俗審美轉向文人審美的過程!蘇軾說:“今世多稱李建中、宋宣獻,此二人書,仆所不解。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耳。惟蔡君謨書,姿格既高,而學亦至富,為本朝第一。” ⑺(p17蘇軾《仇池筆記》)他極力推揚蔡襄書法,將之奉為一代典范。以品格、學問為尚的文人審美觀確立以后,就為蘇、黃、米主導北宋書壇鋪平了道路。
4、交游的圈子
馬克思認為,人“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我們所說的“圈子”,也就是由相似的社會地位、家庭背景、生活環境、興趣愛好等形成的比較穩定的社會關系。人總是生活在大大小小的圈子當中,如同學圈子、朋友圈子、師友圈子。對書法家來說,他參與其中的師友圈子對他的影響極大,諸凡審美情趣、價值標準、書寫方式。《書譜》中說:“東晉士人,互相陶染。至于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咸亦挹其風味。” ⑶(p126)出身王、謝、郗、庾的士族子弟,很容易受到家庭文化傳統的熏染,書法即便不能達到“神奇”,也都能“挹其風味”,也就是把握東晉流行書風的大概。這是家族文化圈的影響。
關于地域圈子,清末學者劉師培曾說:
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民崇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著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⑻(p400《南北學派不同論》)
他指出了中國古代文化風格與地域間差異的關系。這種南北差異,在書法領域也有著明顯的表現,因而流行書風往往只在一定的地域范圍里流行。如明代中期吳門書壇,擯棄明初的臺閣體,師法宋代有個性的文人書法,再上溯晉唐,是沈周、文徵明、祝允明、王寵等人的共同選擇。他們經常雅集切磋,互相影響,形成特征鮮明的吳門書風,流行蘇州地區超過百年。
5、書法范本
上古之時,書法是世代相傳,以家族前輩的字跡為范本。秦漢以后,師徒授受方式的書法教育,主要以老師的字為范本,兼學近代書家。南朝以后,雖然紙張流行,可紙本墨跡容易毀滅,還是不如金石長久。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有一段廣為人知的話:
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⑶(p27)
這段話雖非王羲之親筆,但唐初之前就已流傳,也不能說它沒有一點依據。它十分清楚地交代出王羲之時代或稍晚的南朝人學習書法的狀況:少學老師書法,成年后游歷各地,根據碑刻學習古代大家書法。碑石是當時流傳名家書法的最好載體。
為了保存鐘、王墨跡,南朝人開始制作摹本。傳世的王羲之《寒切帖》、《喪亂帖》、《平安帖》、《十七帖》以及王獻之《廿九日帖》等,上面都有梁代模書人的押署,說明都是梁代所摹,或根據梁摹再復制的。但制作摹本費工費時,普通人仍是難以獲得。到了唐代,歐陽詢觀索靖書碑“宿其傍,三日乃得法” ⑶(p328朱長文《續書斷》)、李陽冰見篆書《碧落碑》“而寢處其下,數日不能去” ⑺(p7李肇《唐國史補》)的故事,說明名家書法范本的難得,也說明這時拓碑技術還未成熟,否則,他就可以帶走一張拓片,而不用風餐露宿在石碑之下了。
宋代刻帖的流行為學書者大開方便之門,由官方推出的《閣帖》系統影響極大,翻刻的晉人書法為宋人打開了唐代書法之外的又一片天空。但同時,刻帖對宋代人的學書視野也是一種限制,清人阮元敏銳地指出:“唐人書法多出于隋,隋人書法多出于北魏、北齊。不觀魏、齊碑石,不見歐褚之所從來。自宋人《閣帖》盛行,世不知有北朝書法矣。” ⑼(p478《跋爭座位帖》)到了清中葉以后,帶有銘文的金石文物大量出土,為書法家提供了新的范本來源,金石拓本之流行使得碑學成為帖學之外的又一種流行書風。
綜合以上因素,一個具體的學書者處在一個具體的環境之中,他學習什么書法,怎么學習書法,冥冥中已經有了一個界定。這種界定與他自身的性格、修養、情趣、經歷結合起來,就成為他個人的書法風貌。
三、流行書風的推動者
縱觀書法歷史,可以看到書風的傳播主要有三種方式:第一,直接受教于名家,得其親傳,然而有此機緣的人并不多;第二,間接受教,學習名家作品,即所謂“私淑”———傳世墨跡雖然難得,但碑石和刻帖為學書者提供了極大的幫助;第三,輾轉師承,從名家的弟子、再傳弟子那里獲得經驗,這種經驗往往會在傳遞過程中逐漸發生變異。
書風的流行除了依靠自身的藝術魅力外,還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和輿論條件。這些條件,往往是由某些社會勢力提供的。這些推動者大致可分為四類:
1、帝王。這是古代社會的最高統治者,也是古代各種藝術的最大贊助者。他們供養書法家,給書法家以社會地位,讓書法家按他們的需要書寫作品,大規模收藏歷代書法,介入書法品評,褒獎他們喜愛的書法家。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不勝枚舉,甚至由抬愛某一位書家引至提攜起一地書風。如葛鴻楨論及明代書法時指出:“洪武時云間書家以陳璧為最著,逮至永樂朝,深受成祖寵幸的二沈出,其書大受在上者鐘愛,遂成所謂‘朝體’書風。自此,朝廷便多薦用云間一地善書者,云間也因此成為當時的書壇重鎮。”⑽(p75)
董其昌書風在清初的流行具有典型意義。康熙皇帝喜歡二王書法,在書法老師沈荃的影響下,尤其推崇董其昌的風格。孫岳頒、查昇、陳邦彥等都以爐火純青的學董書法受到康熙的賞識,是以董其昌書風在康熙年間風靡天下。所以要研究董書在清初的流行,康熙和沈荃是其中的關鍵環節。帝王影響書風之力,可見一斑。[2]
2、位重權高的文化名人。北宋以蔡襄為代表的流行書風為蘇軾等人提倡。明代吳門書風有文徵明等身體力行。清代金石學介入書法,形成綿延二百年的碑學之風,則要歸功于翁方綱、阮元、包世臣等人的貢獻。翁方綱精于碑帖考證,大力搜訪兩漢金石,他的朋友黃易(西泠四家之一)發掘出山東武梁祠漢代畫像石之后,他捐資建房保存。阮元歷乾、嘉、道三朝,官登極品,又是學界領袖,他說:“所望穎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歐、褚之舊規,尋魏、齊之墜業,庶幾漢魏古法不為俗書所掩,不亦祎歟!” ⑶(p634阮元《南北書派論》)對北派書法的學習研究提出了很高的期望。
3、寺院。在漢代以后至印刷術發明以前,佛經的傳播完全靠手抄,這樣催生了規模龐大的抄經行業。一些貧困而善書法的知識分子,以及寺院中善書的僧人,也就成為專門從事抄寫佛經的“寫經生”。在抄經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定的規范和風格要求。專業的“經生”,和業余的抄經者,都得努力練習以合乎這個規范。他們一般是看不到名家手跡的,他們習書的范本就是前人抄寫的經卷。這樣,魏晉時的寫經書體一直沿襲下來,但是隸書筆意越來越少。在南北朝的各個時期,一直到隋唐,佛經的抄寫都沒有中斷,而且形成了各個時期不同的風格特點。宋歐陽修《跋遺教經》云:“近有得唐人所書經……而與此頗同,即知寫經手所書也。然其字亦可愛,故錄之。蓋今士大夫筆畫能仿佛乎此者鮮矣。”[3]指出了寫經書與文人書法、世俗楷書是有明顯區別的。
4、藝術團體和機構。古代常有文人雅集,如著名的東晉蘭亭雅集、北宋西園雅集、元末玉山雅集等。但雅集的成員結構是松散的,合之則來,不合則去,對成員的影響亦不顯著。而現代的藝術團體采用會員制,有入會程序,有協會活動。當藝術團體達到一定層次和影響力時,它就具備了干預藝術活動的能力。它宣揚什么,反對什么,就能夠在社會上產生影響。當代中國書壇自從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以后,它代表官方組織書法展覽,每次都要從幾萬件全國各地的投稿中評選出獲獎作品和入選作品,必然會對當代書法創作產生引導,形成一個時期的流行書風。現代美術學院的書法教育,因為教師知識背景和創作傾向的不同,也對學生的書風產生明顯的導向,形成以各校名教授為核心的流行書風。另外,各種報刊媒體和網絡媒體,還有書法批評家,由于他們具有的話語權,也能對某些書風的流行產生引導,但比書協的影響要小一些。
四、由“流行書風”引出的問題
1、流行書風是大眾藝術嗎?
今天有許多人會把流行書風與流行音樂、流行服裝、流行舞進行類比,認為它是大眾藝術。但歷史上的流行書風,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大眾書法。它往往為官方所掌控,由上層社會集團和文化勢力推動。他們通過給予政治地位、社會名望,以書取仕,邀請書寫重要碑石、匾聯等方式,褒揚他們認可的書家和書風,引導時代書風來靠攏統治者的理想,建立時代的書法秩序和楷模。其中的緣由,可以借用《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中的都省奏事來概括:
竊以書之用于世久矣。先王為之立學以教之,設官以達之,置使以諭之,蓋一道德,謹家法,以同天下之習。世衰道微,官失學廢,人自為學,習尚非一,體畫各異,殆非所謂書同文之意。⑾(卷二十四 《徽宗崇寧三年六月》)
書法能夠“一道德,謹家法”,達到“書同文”的政治目的,難怪不少帝王對某些書法家格外垂青了。唐太宗力捧王羲之,不惜毀謗獻之“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 ⑿(卷八十《王羲之傳》),曾有學者指出,這不只是因為個人的偏愛,更有著建立一統書法秩序的政治訴求。明成祖推贊沈度,譽為“我朝王羲之”,開創臺閣體書風,也是樹立了一個柔美風格的典范。
2、流行書風是主流書風嗎?
在古代社會,文字和書法僅為少數知識分子(官員、文人都在其中)所掌握,雖然他們在全社會只占極小的比例。如果把知識分子分為上、下兩個層次,那么上層知識分子又只占很小的一部分。那么如果寫當代史,主流書風應該指普通知識分子中流行的書法。可是對于千百年以后的人們來說,流傳下來的作品往往出自上層知識分子之手———書法史研究也就只能從這些傳世作品入手,分析傳世作品中哪些風格占主流,哪些不是主流。一種書法風格,只要具有相當數量的模仿者、傳播者,哪怕只在一定地域或場合流行,就可以稱為流行書風。社會是復雜的,時代的書法風格是多種多樣的,能夠形成流行的書風也決不止一種。其時間,短者十余年,長亦不過數十年。其范圍,流布常不過百里,罕有能兼掩南北者。其層次,或書畫圈,或士子圈,或宗教圈,或世俗圈。比如盛唐時,大楷和隸書同時在官府流行,都以肥厚為美。楷書雖然碑刻眾多,可唐玄宗書《紀泰山銘》就是用隸書,宮殿匾額也多用隸書,很難說哪個為主,哪個為次。再如寫經體是寺院的流行書風,雖然數量龐大,但由于它的應用范圍所限,在整個社會也不會占主流。
3、流行書風為何多數是官方和文化階層選擇的結果?
前面已經講過,流行書風的生成有許多推動和制約因素。從審美觀來說,上之所好,下必效之,上層社會的好惡會通過各種途徑對整個社會產生影響。從書法范本上來說,前賢名跡的收藏、重要碑石的刊刻、古帖翻刻,以及清代以后漢魏碑石的椎拓,都不是平民百姓所能為,仍然掌握在權勢者手中。官方喜愛的書風,可以通過各種辦法推而廣之。今人叢文俊指出“段成式《酉陽雜俎》述唐楷有‘官楷’之別稱,很能反映古今正體的性質與功用,也能明確其美的價值標準之所在。至王羲之獨尊,正、草兩類實用書體的楷模系列歸于一元,美感亦萃于中和。由此可見,書法傳統的形成和發展,與官方意志及其取舍有很大關系。” ⒀(p14)同樣,以二王為代表的魏晉書法,是由掌握政治軍事思想文化的魏晉士族創造的,他們把魏晉風度在藝術領域凝結成一定的形質和精神風貌,進而導引時尚,形成流行書風。
流行書風的形成,是否由大書法家主動引領的呢?非也。前面講過許多流行書風的生成因素,它是社會對書風的選擇和認可。每個書法家都是在學習前人書法的過程中成長起來,逐步形成自己的風格的。有些書法風格,正好合于社會的需要,遂能流行一時。但流行書風既然表現為對某一類書法范本的模仿,它相對于范本的產生有滯后性。由于古代書法傳播方法的局限,往往在書家的暮年或死后,他的書法才流行起來。
4、流行與否能體現書法價值高低嗎?
今天說起“流行書風”往往帶有貶義,認為它是夸張變形的書風,是“丑書”。其實,“流行”只是一種現象,各種風格傾向都有可能,僅從這種現象是無法作出書法價值的判斷的。流行的書法,有寫得好的,也有寫得不好的;非流行的書法也是如此。從前面的列表中,大家可以一目了然,流行書風和非流行書風中都有大家和名作。所不同的是,流行書風,后世學習的人多;非流行書風,往往被作為特異的風格,后人看的多學的少。對于書法家個人來說,選擇流行的書風,或是選擇冷僻的書風,都無損于自己藝術才能的發揮,也無損于書法藝術的價值。所以,書法家不必在意自己當下身處流行書風中,還是身處非流行的陣營,更不必去刻意追逐流行。畢竟許多書風的流行期,都較人生壽命為短,以自己漫漫的生命去追逐短暫的流行,忽而登山,忽而涉海,最終只是“票友”,難以達到藝術的高峰。
5、古今流行書風的主要差異何在?
以近代出版業興起為界,古代的書法范本都是原作墨跡和拓本,古代法書更是難得,借閱不易,書法范本主要靠自家購買收藏,一般讀書人擁有的法帖數量較少。由于平時所見多是同時代人或上一兩代人的書法,學習書法容易受到他們的影響,書法風格體現出師承特點,有明確的指向性。現代的書法范本主要是碑帖出版物,便宜易得,學書者的眼界可以擴大到存世的歷代各種書法遺跡,書風的來源極廣,這時的流行書風就是由審美觀來決定了。概括地說,古代流行書風主要受制于物質條件———有什么范本,現代流行書風主要受制于意識———選擇哪些范本,怎么取法。
6、歷史上“流行書風”總的特點是什么?
歷史上的流行書風雖然各時期崇尚的書體、書風具有不同的外在形象,樣式豐富多變,但仍然有其規律存在。其總的特點是:書體必須適應社會需要,而風格是對既有書風的反動。
首先,書體對社會需要的適應,緣于書法的實用功能。哪些書體在社會需要中處于核心位置,這個時期的這種書體就會得到充分的發展,普及面廣,參與人多,形成時代的書法共性。其中得到官方認可的代表人物的作品,通常能兼具規范性與藝術性,雅俗共賞,吸引大量的追隨者。把書法藝術中一些具有秩序感、規范性的風格樹立為楷模,一方面符合上層的統一意識形態的需要;另一方面,對于普通學書人來說,有規律可尋,也便于學習和掌握。如果書法家選擇較冷僻的書體作為自己的主攻方向,如前面表格中列舉的唐人李陽冰、五代徐鉉、宋人章友直、元代吾丘衍、明代李東陽,都以小篆擅名當世,雖然他們能在書法史上占據一席之地,但他們的風格受眾太少,注定與流行無緣。
其次,風格上的“反動”,緣于書法的審美功能。人的審美過程,經常是從不欣賞到欣賞,又從欣賞到疲勞,再到尋找新的審美物。審美疲勞,用心理學的原理來解釋,是說當刺激反復以同樣的方式、強度和頻率呈現的時候,反應就開始變弱。通俗點說,就是對于一種事物的反復欣賞所產生的一種厭倦心理。對事物的厭倦說明有追求新生事物的愿望。當人們對既有的書法風格感到厭倦,就需要一種新的不同于以往的風格來“喚醒”審美沖動。西晉人崇尚鐘、張“古雅”的書法,是對世俗隸書的反動;東晉士人“愛野鶩”崇尚王羲之書法,是對鐘、張古法的反動;羊欣以后崇尚獻之新體,是對王羲之書的反動;梁武帝稱子敬不及逸少,逸少不及元常,又是對王獻之書的反動;北周貴族學王褒書,是對碑版書法的反動;宋初文人書風的形成,是對晚唐以來學習唐人書法的反動;元代趙孟頫倡導書法“復古”,是對宋人書法的反動;清代碑學書法興起,是對古帖輾轉翻刻的反動……每種書風只要它流行,或早或晚一定有衰落的時候;這時人們就轉而鐘情于別樣的、甚至與之相反的書風,此即所謂“志尚新奇”。古與新、質與妍、精美與粗獷、文雅與豪放,這些互為矛盾的風格,在書法發展史中此起彼伏。書法的審美功能是由創作者和欣賞者共同參與并作出判斷的,作品的水平只是書法發揮審美功能的一個方面。所以書法家的濟或不濟,并非一定取決于書之高下,而常常關乎時運。
當然,書風流行是需要藝術水平作支撐的。藝術水平越高,流行的時間就可能越長,甚至可能被世代學習模仿,成為書法史上的經典風格。或者在一地流行過后,又轉到異地流行,像南朝筆札書風由王褒帶到北方那樣。而類似“趨時貴”書,只能是書法史的匆匆過客。帖學能夠或隱或顯地流行千余年,就是因為以二王書法為代表,建立了藝術價值和人文精神在行草書領域的最高典范。官方重視它,士人尊崇它。試想,如果這些妙筆出自一個普通文人或官員之手,如何能得到如此高的待遇?但即便是文化名人,書法水平達不到王羲之這樣“盡善盡美”(唐太宗語)的程度,也不可能被確立為百代標程。
由上述可知,書風流行現象貫串了漢末以來中國書法的歷史。在多數情況下,書法史和流行書風是由官方和上層文化集團書寫的,代表了他們的美學理想和政治訴求。對流行書風的肯定、反動、傳播、變異此起彼伏,使得書法史不斷獲得新的發展。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同事陸昱華先生提供意見,謹致謝忱!)
注釋:
[1] 從陜西臨潼姜寨遺址出土的石硯、磨棒、陶杯以及黑色顏料推測,他們很可能已經用獸毛扎制成筆。陶器上的圖案線條變化豐富,應是毛筆的效果。參見洪再新《中國美術史》p20。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0。
[2]參見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p49-55。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
[3]轉引自王乃棟《絲綢之路與中國書法藝術———西域書法史綱》p59。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
參考文獻:
⑴《孟子》,楊伯峻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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⑶《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⑷[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
⑸[唐]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
⑹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
⑺華人德主編《歷代筆記書論匯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
⑻劉師培《劉師培辛亥前文選》。北京:三聯書店,1998。
⑼季伏昆編《中國書論輯要》。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
⑽葛鴻楨《論吳門書派》。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05。
⑾[清]黃以周等輯注《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北京:中華書局,2004。
⑿[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⒀叢文俊《中國書法史•先秦秦代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作者為昆侖堂美術館副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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