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人:牛津
劉璇是一位善于“轉化”的藝術家,無論是生命賜予的痛苦、狂喜,或是剎那間如神啟的靈感,她都毫無保留地將它們轉化為視覺與聽覺化的創作語言。這種“轉化”也許來自于她那瘦小身體之中迸發出的旺盛生命力,而那股力量亦緊密連接著觀眾們的神經。劉璇的裝置作品并非強調和諧的裝飾主義,其粗獷、戲謔的呈現與不經意間發出的聲音或許會讓觀者產生一種“輕微的不安感”,以此達成心理學中的“感覺閾限”(Threshold),即剛剛能引起感覺的刺激的最低值,將觀者指向一種“介于已知與未知之間的臨界狀態”,亦為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筆下的“感官機器”,在知覺尚未形成意識之際即被激活,以此將觀眾的感覺閾值無限放大在劇場式的展廳之中。
對于劉璇而言,布萊克詩句中的“金線”通過材料與聲音貫穿了她個展中的作品之間—— 她在這個“劇場”中纏繞著線的一頭,在把繩子尾端交到觀眾手中之前,劉璇用她深刻、共情的創作語言編織出了那些由個體經驗組成的裝置與繪畫作品。而繩線在人類歷史中一直擁有著精妙且深刻的意象,其象征生命軌跡或神性的指引,亦曾是人類計時與紀事的工具,它帶領我們走出迷途、牽引著我們先祖的蹤跡。
當觀者的目光經過開場作品《攪乳海#1》(Samudra Manthan#1) 時,便與劉璇手中那根無形的金線悄然系在了一起。作品中繩索、輪環與垂墜結構的纏繞,不僅具象呈現了“人”的復雜性,也延續了她長期探索的“人性三重性” (Human Triplicity) 理論:圓環象征神性,頭部代表人性,而裝置背后垂落的“尾巴”則隱喻著獸性——三者交纏于一體,共構出一個持續轉化的存在體。這一結構亦同時呼應了作品標題所引用的印度神話“攪乳海” (Samudra Manthan) 的原型意象。神話中,眾神與阿修羅為了獲得不死甘露而合力攪動混沌之海,這一過程既是創造也是分裂:混沌與秩序、光明與黑暗、犧牲與欺騙并存其中。正如攪動之力催生宇宙秩序,劉璇也借此暗喻人性內部的機制——我們所謂的“人性”,其實源自神性、理性與本能的持續拉扯與協商,它們并非二元對立,而是如神魔交織般,處于一種不穩定的共生狀態。她將這一神話原型轉譯為裝置結構語言,并引導觀者進入一場自我內部的“攪動”:劉璇并不試圖用神話去講述過去,而是借它激活觀者此刻對“內在自我”的感知。那根交到觀者手中的“金線”,既是連接藝術家與觀眾的媒介,也是引領他們進入自身內在劇場的路徑。
在這個劇場之中,劉璇的裝置《超人即是大地》(Der übermensch sei der Sinn der Erde) 亦回應著尼采的呼喊:“忠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向你們述說超越大地希望的人”。她將超人的意象植根于腳下的土壤之中—— 裝置的尾巴深深垂向地面,像是在向大地汲取能量,聆聽著它的耳語。對劉璇而言,觸碰大地,是一種回歸自然秩序的親密姿態,亦是源自信任與安全感的生命動作,更是對自身存有的一種復歸。
而互動裝置作品《神在游戲》(Līlayati) 則悄然展露了潛藏在劉璇深刻、嚴肅的創作語言里的幽默感。當觀者去拉下裝置下方的拉環時,便賦予了這件作品生命與動態,它的主體將如水母般地輕快上下彈跳,裝置的反彈力亦隱喻了人性的靈活與彈性。這件作品中包含著深刻的生命體會,并以一種戲謔與幽默的態度探討著自由生命的虛無。如若無法獲得那所謂的終極自由,那不如苦中作樂,以戲謔和調皮作為人生態度去面對一切。亦如尼采所云:“唯有當人與命運共舞,生命才具有美的力量”。在劉璇的作品中,戲謔不再是逃避的途徑,而是在幽默中對抗虛無的生命姿態——一種不依賴痛苦敘事,而單純靠生命力量去燃燒的存在方式。
在人類社會化的進程中,種種制度與形式在建構秩序的同時,亦層層限制著人性中那原始、未經雕琢的“獸性”。文明的歷史從不是一場單純的進步敘事,而是權力、規訓與控制機制悄然編織的網,讓我們看見那些被驅逐、被壓抑的生命能量——而這一股被馴化之力所驅逐的獸性,被藝術家放大并凝結成了展覽中體量最龐大的裝置之一——《露莎卡的聲音》(Voice of Rusalka)。當觀眾被手中牽引的“金線”悄然將其引向此處,一具仿若昆蟲的龐大結構正匍匐于地,幾近隱匿。它并不喧嘩,卻充滿張力——仿佛隨時可能跳躍的潛能。裝置前端的觸角在被輕觸時會發出清脆的鈴響,既溫柔又警覺。就如自然界中的昆蟲般,觸角是其感知世界、辨識危險、建立關系的器官,是界面亦是通道,象征著本能與感知力的復蘇。
這件作品的背后,是四張大尺幅的繪畫《 ACT 1/2/3/4 》,它們以一種動態生成的語言不斷自我演化,充滿冒險精神與偶發性,每一筆都如同在不可預測的生命路徑中生長的意識碎片。這組繪畫擴展了藝術家對“人性三重性”復雜共生關系的持續探討。裝置《露莎卡的聲音》正倒臥于這組繪畫之間,不再作為獨立的主體,而成為畫面的一部分。獸性的倒下,并非消亡,而是一種暴露與接納,是藝術家借此回應那被遮蔽的欲望、沖動與深層本我。在這層意義上,《露莎卡的聲音》既是一尊墜落的困獸,也是一面反映我們自身原初面孔的鏡子。
隨后呈現的兩件作品《格萊普尼爾的六重門》(Six Gates of Gleipnir)與《藏匿的寶珠》 (Hidden Pearl) 共同回響著展覽中貫穿始終的兩個主題:自由與神性。它們皆以“門”為核心意象,但方向與路徑卻截然不同。在前者中,一座鳥籠般的結構向外擴張,似乎正在突破自身的囹圄。置于其前方的鐵門構成了最后一道界限,象征著對禁忌的跨越與被規訓自我的掙脫。這里的“門”不僅是通道,更是一次象征性的儀式——一個將個體從他律引向自我解放的過程。而《藏匿的寶珠》則是一次更為靜謐的對照:它引領我們面對那道通向神性的門。人性的門往往由內而開,而神性的門,卻需我們從外部去叩問。在這件作品中,前方垂落的鐵線如珠鏈般懸掛,仿若古代中國仙像中的神性裝飾,制造出一種神圣而不可直視的距離感。裝置中隱匿的珠體暗示著“第三眼”的存在——神性的凝視,亦是一種超越理性的深層覺知。
而在聲音裝置《貝努鳥》(Bennu) 中,劉璇則為觀眾創造了一種親密而又疏離的互動體驗,當觀眾輕推裝置,它的彈力結構便回應以清脆跳躍的聲響,隱喻著一種輕盈又執拗的生命節奏在空氣中持續回彈。裝置的律動感暗示了某種內在的循環——在一次次起落之間,我們被迫練習如何在生命中的無常中保持平衡。作品標題源自古埃及神話,貝努鳥為太陽神的靈魂,每日隨光升起、入夜又與混沌交戰,以確保次日曙光的重臨。劉璇取其意象,卻并不陳述神話,而是將其轉譯為一種存在狀態:白晝與黑夜的來回,不再是時間的機械推進,而是某種必須練習的節奏。我們如何在命題反復中仍保留彈性?如何在一次次不確定與失衡中找到身體的中軸?在這件作品中,“平衡”不再是一種終點,而是與不穩定達成和解的方式。
在最后,當我們審視劉璇的創作時,會發現對她而言物質從不只是材料,神話亦不只是故事。通過那根由材料及聲音構成的“金線”,她編織出的那一組組令人“舒適地不安”的裝置作品恰好成為一種能夠喚起觀眾原始感知與深層共情的感官體驗。當我們終于抵達她手中線團的終點時,我們所觸碰到的將是柔軟的生命經驗與隱喻,更是我們自身內部那條始終未曾斷裂的線索—金線時而緊繃,時而松弛,卻總在提醒我們,如何與生命本身的荒誕與神圣持續協商。
劉璇并不試圖通過這場展覽回答什么,而是在這個“內在劇場”中一次次的晃動、響聲、回彈之間,逼近一種可能的共識:我們終其一生所面對的,并非如何成為“完整的人”,而是如何與自己的未竟之事和平共處。那些隱匿于作品中的“尾巴”、“觸角”、“門”與“鈴音”,也許正是我們自我邊界的延伸——它們向外探尋世界,亦回過頭來撫摸我們的肉與靈。在這些交錯的路徑之間,劉璇以她幽默而敏銳的方式提醒著我們:真正的自由,不是擺脫一切,而是學會在被規訓與欲望之間,持續地、輕快地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