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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汲平2012-07-19 10:23:55 來源:新浪收藏
全民收藏運動聚集了數千萬富人與窮人。“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一輪曠世聚賭,必然會造就一部分社會新富。隨著經濟地位發生的巨變,為了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他們開始著手尋找政治代言人,與權力結盟,進而獲得更大的社會話語權,以源源不斷地攫取和積累更多的社會財富。
本節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是我在暗訪中結識的朋友,他們同意我真實地描述他們的故事,但不允許我用他們的真實姓名和所在地名。
“就為你們舉辦一次化妝舞會吧!”我開玩笑說。
“那個時代沒有化妝舞會,可這幾十年我的確像前后經歷了兩個夢——窮得穿不上衣、吃不飽飯,富得數不完錢、睡不著覺!有時候半夜里醒過來想想,總有一個夢是真、一個是假!可又一想啊,糊涂了,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老二——為了兌現承諾,去掉他的姓氏,將名詞改作數量詞——這樣對我說。聽他說這話時,我想到莊周夢蝶——周夢蝶還是蝶夢周?真是圣人無意啊!
他是三兄弟中讀書最多的一個,老大該讀書時家里沒米下鍋,老三該讀書時老二小學畢業考上了初中,家里只能供得起一個小孩讀書。所以,老二成為他們家庭中唯一的知識分子,一張1983年的初中畢業證在堂屋里掛了足足十年,成為他們家族的全部榮譽與希冀,直到那棟還是在他父親的爺爺手上蓋的“連三間”土磚房被拆遷。
提起那棟土磚“連三間”屋拆遷的事,三兄弟至今還如鯁在喉。那還是1999年的事,三兄弟好不容易湊了幾萬塊錢打算蓋棟新樓,沒曾想舊屋剛拆完,公安就找上門來,將老大老二一起帶走,并宣布了兩兄弟所犯的兩項罪名:一,盜墓;二,走私國家珍貴文物。
在出門上警車的那一刻,老大忽然大聲沖公安喊道:“事情全部都是我一個人做的,不關我弟弟什么事!你們放了他!放了他……”老大一邊喊,一邊還使勁向弟弟使眼色。其實他不用使眼色,聽那一聲喊叫老二也聽明白了哥哥的意思,他馬上接茬兒跟著叫喚:“我什么都沒做,你們憑什么亂抓人?”
說起來這家兄弟所犯的案情很簡單:此前,深圳海關截獲了一件西周青銅器,經文物專家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經過審問,走私者供認東西是從一位外省人那里買來的,并交代了販賣者的詳細住址。當地公安接案后,先對涉案兩兄弟進行了調查,發現他們除開走私文物之外,還有盜墓嫌疑。于是,倆兄弟被帶進公安局。
進了局子以后,老大什么都招了,墓是他盜的,青銅器是他賣給深圳文物販子的,兩次共得贓款8萬多塊錢,都買了蓋房子需要的建筑材料。他還一口咬定此事與兩個弟弟毫無關系,他們不知情。老二被車輪戰審問了兩天兩夜,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開口就喊冤枉。公安說,“你哥哥什么都招了,你還不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二說:“他干了壞事招了是他的事,我什么都沒干,你讓我交代什么?”
其實跟深圳人直接交易的是老大,盜墓卻是老二老三兩人干的事。既然都被老大頂了,公安又拿不到老二老三的證據和口供,當然就無法治他們的罪了。末了,老大因為盜墓和參入走私國家一級文物被判了死刑。老二無罪釋放。
老二回家后,又找出兩件同時出土的青銅器,并且向親戚朋友借了8萬塊錢,以老大的名義送進公安局,表示悔罪。恰巧深圳那邊的走私犯也協助公安部門追回了賣到香港去的那件青銅尊,被廣東法院改判死緩,老大這邊屬于從犯也跟著沾光了,加上又有主動交出贓物和贓款的立功表現,被當地法院效仿判了死緩。
“那一陣子別提有多慘,老屋拆了,打算蓋新房子的材料也打折賣了替哥哥交罰款保命,我跟老三就靠到附近窯廠里打工維持生計,白天幫老板和泥拉坯,晚上就睡在窯廠里幫人看場子,省幾個房租錢!”老二看上去很豁達,講起20年前他們家族所蒙受的苦難并不顯得苦大仇深。
老二是我的采訪對象中職務最多的人,名片正面首行印著XX獨資瓷業公司董事長,下面跟著一連串的社會職務——當地人大常委會委員、工商聯副主席、手工業聯合會主席,等等,大約有10幾行,從名片的正面延伸到反面。熟悉國情的人看一眼這些頭銜,肯定就會明白此人今非昔比。的確,老二不再是當年那個掘墳盜墓、靠了哥哥頂罪才僥幸逃過牢獄之災的初中畢業生,而是一位有著巨大財富號召力的財主。為了弄清楚他的真實發跡史,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將近一周的時間,約訪了能找得到的所有知情者,好不容易才拼攏了一個大概。
“那小子怎么發起來的?我敢斷定他走的不是什么正路!指不定當年他盜墓搞的文物壓根兒就沒全部上繳,過后又去走私販賣!”一位當年拘押過老二的公安局警員這樣對我說。
他還感嘆地告訴我:“有錢能使鬼推磨啊!他搞到了錢,他哥哥,就是那個我們偵辦的文物走私案子判了死緩的,前幾年先是減刑為無期,空一年又無期改有期,又過了兩年有期改提前釋放!有什么立功表現?沒有,說來說去人家現在是億萬富翁、本地首富,還是錢立的功!”
“我最了解他,他哥哥判刑以后,他倆兄弟那個可憐相啊,您是沒看見,真叫衣不遮體,東吃一頓、西混一頓。在窯廠里打工又嫌活兒累、掙錢少,后來他堂叔讓我帶他倆兄弟下鄉收古董、去北京跑單幫,掙點辛苦錢!”說這話的是三兄弟的一位遠房親戚胡老板,現在北京經營一家古玩店。他告訴我,像他這樣在潘家園舊貨市場成立時進場的人,現在都混出了個人樣,有幾百上千萬資產的不在少數。"
胡老板還說:“那會兒東西很好收,錢也好賺!上十塊錢從鄉下收一個晚清、民國的青花罐,拿到潘家園可以賣到幾十百來塊錢,下去跑一趟怎么也能賺幾千萬把塊錢!”胡老板說著把話題轉回老二:“那小子腦瓜靈光,跟著我干兩年就單飛了。他胃口很大,讓弟弟在北京支攤子賣一點大路貨,自己天南海北四處找貨,整的都是一些我們不敢搞的高檔古董,‘老三代’青銅器、戰漢玉器、高古瓷器,什么都有!
“當時賣那些東西的風險比現在要大,潘家園、古玩城有專門的文物檢查小組長期駐守,每逢周日開市都會到各攤位檢查,發現出土文物一概沒收!他整的大東西不拿到攤上賣,完整器偷偷運到廣東賣給他哥哥原來的道上朋友,轉手就倒到香港去了!一部分殘器和普通點的‘土貨’或‘水貨’(出土、出水文物),就在北京收藏圈內消化掉。北京這些有頭有臉的大收藏家,很多藏品說起來傳承有序,其實就是我們當初賣給他們的,不相信我可以給您數出一串兒!像XXX、XXX……”胡老板給我列出一串名單。
最后,胡老板感嘆道:“做生意總是這樣,餓死膽兒小的、撐死膽兒大的!沒幾年工夫,那小子就發達了,生意直接做到了香港。究竟掙了多少不知道,他在北京買了房子、老家蓋了大樓,娶了個年輕大學生做老婆,外面還養了好幾個女的……”
包女士(化名)也是北京一家古玩店的老板,據說她原來是老二的相好,她那家店鋪和第一批商品都是老二盤下來送給她作為分手費的。包女士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雖然話里話外可以聽出她有舊情未了,但表述起來卻是沒遮沒掩,不時會爆出些猛料:“從05年開始,他就在自家院子里搞了兩個窯廠,花高價請了最好的畫工和師傅用柴窯燒制官窯瓷器。他仿制的東西不怕專家過眼,也不怕上機測試,那就是跟真東西沒什么區別。一件東西出手起碼幾十萬,訂貨的客戶國內外都有!跟您挑明了講吧,好多拍賣行都拿了樣品去他們家訂貨!
“外界傳聞老二走私、賣古董,其實那還是開始幾年的事,現在人家根本犯不上再去冒那個險了,他做的是仿古生意,光明正大地掙錢!” 包女士最后說。
當地一家博物館的桑研究員(化名)對關于老二高仿品的神話頗為不屑,他對記者說:“那是外界給他抬轎子編造的花環,他自己也需要這樣的神話來抬高市價!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哪有鑒別不出真假的東西?再說,國內一些拍賣公司好蒙,像蘇富比和佳士得那樣的國際大公司跟他合伙欺騙買主是不太可能的!他是在境外拍過幾件官窯瓷器,成交價都過了百萬、千萬,但那些不是高仿品,那是真東西呀!”
“您這說的倒真有點吹捧他的意思了!他一個要飯的出身,哪來的官窯瓷器?”我反駁桑研究員。
“這您就不知道了吧?現今這世道黑呀!有錢人什么事辦不到?他在境外公開拍賣的那兩件東西,本來是我們博物館的藏品!”桑研究員牢騷很大,他說自己因為這件事吃過暗虧。
“他從上級領導那里批了一張條子,說是要搞科研解密古代官窯瓷器的燒制方法,美其名曰傳承官窯文化,需要借兩件東西出館做樣本。我當時強烈反對,這不符合文物管理條例呀!可沒用啊,留下20萬押金,東西拿走了!一個月后,那兩件官窯器物仿制成功,東西還給博物館,又加付了10萬租金!”
“個把月時間一共付了30萬,那你們不是挺合算的嗎?放倉庫里擱著也是擱著……”我說。
“合算?我告訴您,他還回來的不是真品,是他自己仿制的假東西!”桑研究員提及此事就生氣,嘴唇有些顫抖。
“您這種說法有依據嗎?是不是僅僅因為對他的人品有懷疑?”類似這樣的事情圈內雖然早有傳聞,但是如此逼真地從當事人嘴里講出來,我還是非常吃驚。
“我公開表明了我的觀點:第一,繪畫在細微末節上與原件有出入;第二,青料發色與原件有些微出入。領導們都說我沒事找事,根本不理這個茬!后來在我一再堅持下,館里就這兩件東西專門開了一次論證會,除開我們兩三個本館業務人員外,還請了兩位上級文博單位的專家一起參加。結果我的意見被否決!”
桑研究員還告訴我,這件事情發生以后,領導看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干什么事情都會遭責難,所以自己就提前退休了。
“那兩件東西當時做過機器測試嗎?”我問。
“沒有,做也是白做!清代的東西,加上原件沒上過機測,也沒有任何數據,死無對證……”
“您有沒有想過,會不會是您自己的判斷失誤呢?”盡管我聽過有關文物的案例無數,但實在無法接受這么荒唐的現實。
他搖搖頭:“我一走,聽說那些參加過論證的專家都被聘為他們公司的技術顧問、特約研究員!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啊!”桑研究員用一聲長嘆結束了一個近乎離奇的故事。
“大家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能怪誰?怪鬼還是怪出錢的雇主?”初中生老二的話語總是那樣深刻,常常擠得出一些深奧的哲學醬汁。跟他深交之前我做好了磨礪自己的耐力和智力的準備,沒料想那家伙竟然玩世不恭地對我說:“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您,本來我思謀以后不做生意了就把自己這一生經歷的事寫一本書,現在先由您代勞,倒是省心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您的書寫出來后別讓我為難,咱們也來一個‘甄士隱(去)、賈雨村(言)’怎樣?”
在與老二的交談中,我發現他似乎讀過不少書,動輒引經據典。誰要敢輕視老二的智力和才干或不把他當知識分子,那真是一個不小的錯誤!
“您說我們哥仨,過去誰把咱當人看?盜墓賊、勞改犯!現在怎么樣?走到哪里都高人一頭,憑什么?不就是錢?我是掙了很多錢,開銷也很多、很大,每年向上要為政府的面子工程捐款,為官員們出國考察、購物報銷成堆的發票,做的高仿瓷器拿給他們去送禮。向下給希望工程、受災群眾做慈善,這些開支將近要占我們公司利潤的一半多!當然,我得到的回報也不少,除開在稅收方面明里暗里都享受優惠之外,還有名啊!這個委員、那個特約研究員,別看這些都是虛名,指不定在哪個環節上就能派上用場!
“就說您來的那天我沒有親自接待,就是因為北京來了人,考察我們公司的一項很大的工程,如果談成了,國家下撥給我一個億的科研經費!另外呢,他們這次還派給我幾單任務,燒制一批外事活動的國禮瓷器,讓我開價。這種活兒等于給我們公司免費做高級廣告,別人上桿子求都求不到手的呀!咱還能要錢?我說不要錢算是給國家做貢獻。可領導說‘為什么不要錢呀?國家不差你這幾個錢!’當然,我不會虧待所有誠心幫助過我們的各級領導!但是——”董事長老二說到這里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可能是為了強調接下來要說的內容。
“我心里清清楚楚,那些政府官員名義上是幫我,實際上主要是幫他們自己,因為每一單生意里面都有他們自己的利益!頭些年時興給官員們的妻子兒女送股份,每年年末參加分紅。后來中央發文件,對高干的家屬子女參股企業作了嚴格的限制,膽大的暗地里還在搞,膽小的就變換方式,很多人干脆就收現金。還有更小膽的官員,我們就送古董、送我們自己生產的精仿品。”
“還有一個問題,您現在頭銜那么多,應該可以算得上是個‘紅頂子商人’。那些頭銜對您的事業能有多大用處?”我問道。
“我這么給您打個比方吧,美國總統選舉為什么都要去拉攏說服國會議員?道理很簡單,無論是參選的階段還是當上總統后在施政方面有什么新提案出臺,都需要議員的選票支持吧?那么好,那些有投票權的議員們自身的利益,總統先生要不要保護?中國的國情雖然還沒到那一步,但是現在不管怎么講,有些面子上的民主哪怕是走過場也得走走吧?既然要讓人大委員、政協委員投票,得票多的人總比得票少的面子上好看一些吧?這事兒說到底,我們和政府官員在政治利益、經濟利益方面的關系,現在是越來越緊密了,誰也離不開誰!
“比方說,前年有媒體給我們曝光,說我們公司生產的高仿品被人拿去當官窯真品拍賣,并且高價成交。類似這種事情經常碰得到,作為政府部門可以有兩種處理方式,一種是讓公司停業整頓、接受調查處理,另一種方式是對輿論進行疏導。市領導采取了后一種方式,一方面向媒體表明我們公司生產高仿品是傳承官窯文化的科研行為,另一方面通過司法方式摘清了我們和拍賣公司賣假的關系,強調制造原子彈與使用原子彈有著根本性質的差別。
“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我們現在不是個體,而是集團行為,把我們整垮了,對地方政府而言每年幾百萬稅收、幾十萬贊助款沒了,還有隨時可取的高檔禮品也沒了。對于他們個人而言,更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他們失去的是一臺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提款機呀!既然如此,人家為什么要跟我們過不去呢?
“這場拍賣風波過去后,不但我們的利益沒受到損失,而且還壞事變好事,滿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的高仿品可以以假亂真,直至高價上拍。自那以后,我們的訂單供不應求,就連一些有影響的大人物也頻頻光顧,收藏我們的高仿品!”
從文物黑客到政治明星,“老二”們的故事聽起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仔細思考卻也并不偶然,黑金政治、資本丑聞,早已經是西方世界的古老劇目了,只不過在21世紀的今天,被中國的新興資本家翻出來重新演繹一把而已。
從上世紀80年代末啟動的全民收藏運動,就這樣造就了一批特殊的新富,他們往往集收藏家、制假者、買賣人、經濟人等多種角色于一身,是彌漫在收藏市場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一夜暴富的故事主角,是一個個國寶神話的炮制者,是一次次收藏熱點的興風作浪人。通過近30年的資本積累,這部分人的能量與合力,足以影響中國龐大的文物市場。至今,在他們制造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忽悠下,數千萬收藏者仍津津有味地游戲于一個巨大的財富泡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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