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章濟塘 2012-07-20 11:22:02 來源:東方早報
在我家客廳掛了幾十年的一幅油畫,是雕塑大師張充仁1944年的作品,經歷“文革”洗禮之后,張充仁以前的作品幾乎蕩然無存,這幅從未發表過的油畫,是他僅存的四幅油畫作品之一,彌足珍貴。
張充仁1907年出生在上海,14歲進中國西洋繪畫的搖籃——徐家匯天主堂土山灣印書館照相制版部,學習素描和法文,先生1931年留學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1935年以三個第一名成績畢業,1936年11月歸國,開辦“充仁畫室”。
1957年夏,我上初一同時,進了哈定畫室,三年后轉到哈定的老師張充仁門下,張先生原是不收哈定學生的﹐徒子徒孫有別﹐我能破例入門,乃因我家和張先生數十年的深交。
我祖父章榮初(1901-1972)是當時中國最先進的美術印刷廠三一印刷公司(1927年金有成、陳魯衣創辦,現上海美術印刷廠前身)的主要投資者。三一公司聘攝影家劉旭滄和美術教育家汪亞塵為編輯,出版《美術生活》月刊,1936年為張充仁先生歸國畫展作了專題,劉旭滄因此成為充仁畫室最早的學生,我祖父也成了張先生最早的顧客。
先生為我祖父母畫過高約1.8米巨幅肖像。1937年祖父在家鄉浙江菱湖鎮創辦的青樹學校三周年校慶,社會賢達陳立夫、林森、潘公展、王世杰、陳布雷等題詞祝賀,張先生為我太祖父章清儒做的一座騎鹿銅像,在學校揭幕 (毀于1957年)。
1944年4月我父母結婚,張先生在我家畫了一幅木板油畫寫生《大理花》,配上華麗的鏡框,作為給我父母的賀禮。
張充仁畢生作品以雕塑和水彩畫為主,油畫較少。創作這幅油畫時,他年輕氣盛,技巧嫻熟,筆觸果斷明快,用色濃郁厚實,因為是即興寫生,用筆極具沖動感,一氣呵成,很有青春活力。當時他歸國不久,顯現了強烈的歐陸風格,和他后來鉆研中國書畫傳統確立自己風格后有較大區別,對照一下他游歐寫生和四十年代后的水彩作品,尤為明顯。
1966年秋,破四舊之風從北京刮到上海,恐怖氣氛彌漫四周。
我父親回家,在家門口見到他單位造反派貼上的大字報,勒令他向造反組織報到,接受審查。反右時就因“散布右派言論”差點被戴右派帽子的父親,嚇得臉都青了。母親把一盒幾十顆鉆石統統倒進了抽水馬桶,轟隆一聲巨響,一筆財富滾進了化糞池,回歸大自然。
父親站在凳上把墻上這幅油畫取下來,但想來想去沒地方可以窩藏,這時我二弟杰民拿來一張1936年斯諾在延安為毛主席拍的照片——照片原是黑白,“文革”時涂了色,主席紅光滿面,身著藍色紅軍制服,軍帽中央一顆紅星閃閃發亮,領袖微蹙眉頭,眼神傲視一切。杰民把《大理花》嚴嚴實實包了起來。
過了兩天,造反派終于殺上門來,翻箱倒柜,搜掠所謂黃金美鈔變天賬,他們竟沒有看看毛主席背后的乾坤。
1967年10月,北京工藝美術學院學生劉春華畫出了油畫《毛主席去安源》,這是“文革”期間最偉大的“藝術作品”。畫上的青年毛潤之,身穿布長衫,手提油布傘,迎風冒雨,英姿颯爽,器宇軒昂,大步流星,去安源領導工人運動。
杰民買了一張回來,竟和張充仁的《大理花》一樣大小,分毫不差。于是,恭恭敬敬把閃閃紅星的毛主席請下來,再恭恭敬敬把去安源途中的毛主席請了上去。
哦呵,從那時起,張充仁就躲在了毛主席的油布傘底下,躲過了二月逆流五一六,文攻武衛大批斗,十九黨大一片紅,批林批孔批周公,直到“文革”結束,杰民把“去安源”揭了下來,張充仁終于得見天日。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幾年,在古典音樂的氛圍和母親親制的西式點心香氣中,我家成了上海一個文藝沙龍,新生代畫家夏葆元、陳逸飛、魏景山、陳丹青、林旭東、韓辛(微博)、趙渭涼、陳家泠、李山、張健君、趙以夫、陳川陳沖兄妹,作家白樺、蕭馬、嚴歌苓等,來我家一眼看見這幅畫,都在畫前站立觀賞良久,聽說了我家與張先生的舊交和這幅畫的故事,不勝感嘆。陳逸飛初次來我家,站在畫前看了很久說:“還是老畫家的東西最好啊。”韓辛第一次看到該畫,驚訝地說:“竟然在這里見到張充仁的油畫原作,實在不可思議。”
“文革”后期到1983年張老師出國,我和二弟杰民多次去看他,杰民成了張老師關門弟子。張先生拉住我的手,一口七寶鄉音說:“美校的紅衛兵來抄家,我所有的畫,被他們一齊撕光,所有的雕塑,被一齊敲光。”他得知我家保全了他那張油畫,欣慰地說:“我先前知道我的油畫只剩三張,那么你家保存的是第四張了。”
1980年代初,我全家分別移居美國和中國香港,父親把這幅傳家寶帶去了美國,現在,這幅從沒發表過的作品,由我二弟收藏在洛杉磯家中。今將我老師張充仁先生這幅從未發表過的作品公之于世,紀念張先生誕辰105周年(編注:張充仁出生于1907年9月25日)。
|
-
-
推薦藝術家/
-
-
藝術商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