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存的作品中,我們發現,中國畫中以“羊”為題材的作品,至少在隋唐時期,便已開始出現。唐朝有閻立本(601—673)的《職貢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周昉的《蠻夷執貢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刁光胤(約852—935)的《枯樹五羊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趙福的《五羊圖》(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宋朝有蘇漢臣(1094―1172)的《開泰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陳居中的《四羊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李迪的《春郊牧羊圖》(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元朝有趙孟頫(1254—1322)的《二羊圖卷》(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等。唐宋元時期,還有不少無名氏的“羊畫”作品,如宋代的《初平牧羊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和元代的《三陽開泰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等。它們都是中國繪畫史上早期著名的畫羊代表作。由于早期羊畫作品鳳毛麟角,題材獨特,這些作品也就成為研究生肖畫的經典佳構。
到了明清時期,由于時代并不久遠,從整個傳世作品來看,要遠遠多于唐宋元時期,因而流傳于后世的“羊畫”就極為可觀。從文獻記載可知,在明代,出現了專門以畫羊著稱的畫家胡儼。胡儼(1360-1443)曾拜國子監祭酒,著有《頤庵文選》、《胡氏雜說》等。清人徐沁《明畫錄》稱其“以水墨禿筆寫羊、鹿,甚佳”,可惜未見有畫羊作品行世。現在所見,僅有《行書贈況鐘詩》(江西省博物館藏)和《行書題洪崖山房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兩件書法作品。雖然出生于明代早期的胡儼并未有畫羊作品留給后人,但與之稍晚的畫家,開始陸續有作品流傳。從明代早期的朱瞻基(1398—1435)到清代晚期的任伯年(1840—1896),在跨度近六百年時間里,斷斷續續出現了不少以“羊”為主題的繪畫作品。據不完全統計,這些羊畫作品,其作者大多擅長畫人物,“羊”乃其人物之配角;或者以花鳥或山水見長,而兼擅畫羊者。從羊畫主題看,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圖1)
圖1、明·朱瞻基《三陽開泰》,紙本設色,211.6x142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一是取“羊”之吉祥寓意繪圖,其中尤以三陽開泰的主題最為多見。所謂“三陽開泰”,因“陽”與“羊”諧音,“三陽”即早陽、正陽、晚陽,《周易》稱正月為泰卦,三陽生于下,有吉亨之象,因而常常用來稱頌歲首,寓意吉祥。明代朱瞻基在其《三陽開泰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上自題曰:“宣德四年御筆寫三陽開泰圖”,畫面便是描繪三“羊”而取其祥瑞之象。而清代乾隆皇帝(1711—1799)也畫過《三陽開泰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據其自題所知,此圖是仿自元代趙孟頫,而趙氏原圖現仍傳于世,即前述之《二羊圖卷》。從原畫得知,趙氏只畫了兩只羊,乾隆在臨仿趙氏原畫的基礎上,特地在左側加了另一只,以昭示其三陽開泰,并書《開泰說》于拖尾,并指出:“羊者,陽也。古人因字寓意,多為此圖,以寓開泰之義”。清代意大利籍中國宮廷畫家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也有《開泰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所繪技法則是以寫實為主,中西結合,畫面給人以更加逼真的效果。(圖2)
圖2、清·弘歷《三陽開泰圖》,紙本,28.2x133.2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明清兩代,即便在一些不以“三陽開泰”命名的羊畫中,大多也以“三羊”為主題,以取其寓意,如明人無款《柳蔭嬉羊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便描寫牧羊人驅趕“三羊”,既是生活場景的寫實,又寄寓“三陽開泰”之意。(圖3)
圖3、清·黃棨《太平歡樂圖冊》之《市羊迎親》,紙本設色,14.8x9.3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甲骨文中,“美”字呈現頭頂大角之羊形,因而有“羊大為美”之說,同時,“羊”通“祥”,“吉祥”多被寫作“吉羊”,所以在傳統中國畫中,“羊”多寄寓吉祥、美好的愿景。在清人黃棨(1772—1884)的《太平歡樂圖冊》中便有描寫《市羊迎親》(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畫面。作者在題識中這樣寫道:“案:易《兌》為羊,吳氏注:羊外柔能說,而內剛,故《兌》為羊。《說文》曰:羊,祥也。浙江士庶之家,初婚有市羊為親迎之禮者。《晉書》曰:鄭氏昏物。贊云:羊者,祥也。婚之有羊,取其祥也”。據此不難看出,在包括浙江一帶在內的中國大部分地區,在結婚之時有買羊迎親之俗,傳遞的就是一種吉祥的寓意。該圖描繪的是一個老者從集市購回三羊的情形。無獨有偶,所描繪的剛好也是三只羊,又寓含“三陽開泰”之意。黃棨的這本《太平歡樂圖冊》是臨摹自其師方薰(1736—1799)。方薰的原本于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進呈官府收藏,現在已佚。該圖冊描繪的是乾隆時期浙江地區的風俗情況。因此,據此可知,在繪畫中出現婚嫁市羊的場景,至少在清乾隆時期便已出現。
二是所繪“羊”為人物的配角,是作為歷史題材人物畫的襯景而存在。在傳統文化中,有很多與“羊”有關的歷史故事或神話傳說,其中大量出現在畫家筆下的便是蘇武牧羊和龍女牧羊。(圖4)
圖4、清·蘇六朋《蘇武牧羊圖》,紙本設色,234×120厘米,廣東省博物館藏
蘇武牧羊的故事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講的是西漢大臣蘇武(公元前140—前60年)在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將身份持節出使匈奴,但卻被匈奴扣留。匈奴多次威逼利誘,欲使其投降,但蘇武終不為動。后來,匈奴將其放到北海(今貝加爾湖)邊牧羊。蘇武歷盡磨難,牧羊十九年而持節不屈。一直到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蘇武等九人才被漢使迎接回漢。后來,漢宣帝將其列為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以高揚其不屈的氣節。因而在漢朝以后的詩歌、戲曲、小說及繪畫中,蘇武牧羊成為一個永恒的話題,激勵著后學。在繪畫中,至少在元朝的趙孟頫,便已有畫過《蘇武牧羊》的記載。清代詩人王士稹(1634—1711)有《趙承旨畫羊》詩曰:“三百群中見兩頭,依然禿筆掃驊騮。朅來清遠吳興地,忽憶蒼茫敕勒秋。南渡銅駝猶戀洛,西歸玉馬已朝周。牧羝落盡蘇卿節,五字河梁萬古愁”。趙承旨即趙孟頫。從詩意可知,詩中所講之畫羊,即蘇武牧羊。可惜該作已佚。(圖5)
圖5、清·任頤《蘇武牧羊》,紙本設色,148.9x81厘米,江蘇常州博物館藏
現在已知的流傳于世的最早的該主題繪畫,是明代中期浙派畫家陳子和的《蘇武牧羊圖》(浙江嵊縣文物管理委員會藏)。該畫所描繪的是蘇武持節在荒寒的原野中牧羊的情景,天寒地凍的自然環境與頑強的蘇武融合在一起,以凸顯其剛正不阿的生命意志。到了清代,這一主題的繪畫就更為多見。從傳世作品的數量上,以清代中期廣東人物畫家蘇六朋所繪作品最多。據不完全統計,蘇六朋以《蘇武牧羊圖》為主題的繪畫就有近十件之多,分別收藏于廣東省博物館、廣州藝術博物院、廣東順德博物館及香港藝術館等單位。廣東順德博物館所藏《蘇武牧羊圖》作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畫的是年邁的蘇武手持漢節放牧著羊群,雖然除了幾只綿羊外沒有任何的襯景,但透過蘇武厚實的穿著及其有些冷瑟、孤獨而無奈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身處寒冷之地,自然條件極為惡劣。蘇六朋所用之筆法為簡筆寫意,除漢節及人物面部用淺絳暈染外,其余悉用水墨渲染。作者不畫風霜飄雪而寒意躍出,不畫蘇武之剛正不阿而氣節畢現,這便是熟諳人物畫技法的蘇六朋的高明之處;與前作略有不同的是,廣東省博物館藏《蘇武牧羊圖》軸則在畫上增加了兩位身著漢服之人,蘇六朋先前黯然無神的眼睛也顯得炯炯如炬。顯然,苦熬十九年的蘇武終于迎來了漢使者,很快就可以回到闊別多年、朝思暮想的故國。其他幾件《蘇武牧羊圖》大多描寫老態龍鐘的蘇武在孤寂、寒冷甚至有些絕望的環境中放牧著那些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羊只。蘇武或坐于寒冷的地上,或斜靠在竹竿上,年邁力衰,心灰意懶。只有唯一象征其精神與氣節的漢節屹立于身旁。此外,蘇六朋其師德堃也有《蘇武牧羊圖》(廣東省博物館藏)行世。該圖作于清嘉慶九年(1804年),所畫人物線條簡潔,筆致超逸,與蘇六朋同題材作品相得益彰。在晚清時期,海上畫派的代表畫家任頤(1840—1896)也有多件《蘇武牧羊》行世。所繪該主題繪畫大多并無襯景,多寫蘇武持節牧羊,人物表情復雜,甚至有些變型夸張,從技法上受明代陳洪綬(1599—1652)影響較大,從意境上則延續了明代以來的繪畫傳統,旨在表達一種堅韌不拔的氣節,如作于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的《蘇武牧羊圖》(江蘇常州博物館藏)便是一例。(圖6)
圖6、清·鄭芳《龍女牧羊圖》,絹本設色,134x34.5厘米,廣東省博物館藏
如果說蘇武牧羊頌揚的是一種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龍女牧羊則是表達一種歷經磨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故事。龍女為洞庭君之女,名三娘,曾嫁于涇河小龍。三娘受其夫虐待,被放逐于涇河邊牧羊。有書生柳毅,路經此地,問其故,遂千里傳書至洞庭。洞庭君認為女兒應三從四德,不予施救。三娘叔父錢塘君則仗義出兵,救回三娘。爾后,洞庭君命三娘守節,禁其與柳毅交往,并送柳毅返家。錢塘君則送三娘至柳家。待柳毅回,其母命其與三娘成親。花燭之夜,柳毅不知新娘即為三娘,冷淡待之,三娘遂自揭頭蓋,述其真相,柳毅方大悟,與三娘結良緣。這一故事被后世的戲劇、詩歌、繪畫等各種載體廣為傳頌,膾炙人口。繪畫中的《龍女牧羊圖》,大多出現在清代畫壇。現在所見主要有居廉(1828—1904)和鄭芳所作《龍女牧羊圖》。前者為《龍女牧羊圖》扇面(私人藏),作于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所描繪的是龍女在涇河邊牧羊的情形,展現的是龍女孤獨、無助的形象;而后者為《龍女牧羊圖》軸(廣東省博物館藏),畫中出現柳毅,龍女擬將家書交付柳毅,旁有一老者(或為柳毅腳夫)作觀望狀。兩幅畫似有前后連貫之趣。從鄭芳的題識可知,該畫臨摹自明代畫家唐寅(1470—1523),說明至少在明代中期,龍女牧羊的題材便在畫中出現。在晚清時期的海派人物畫家如任頤等人的畫中,也常見這一主題。(圖7)
圖7、明·張宏《雜技游戲圖卷》(局部),紙本墨筆,27.4x455.6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三是作為貢品、日常勞作的主角(如牧羊)或嬉戲……等因其動物性而存在于畫中。“羊”被摒棄其各種寓意或故事,還原到馬、牛、豬……等同類走獸家族中,使其回歸到“羊”的本體。明代張宏的《雜技游戲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中,兩只山羊在主人的牽引下,相互抵牾,為人取樂;清代汪浦的《嬉羊圖軸》(廣東省博物館藏)則描繪一個蒙古族少年用樹枝逗弄綿羊,其構圖與前述明人無款《柳蔭嬉羊圖軸》相近,說明這一圖式在明清兩代中較為盛行,或受其影響之故。晚清花鳥畫家居廉的《山羊圖》(廣東省博物館藏)所描繪的山羊離群索居,若有所思,被賦予了人的情感。(圖8)
圖8 清·居廉《山羊圖》,紙本墨筆,126 x50.5厘米,廣東省博物館藏
非常有趣的是,大致在中國的清代同治、光緒年間,遠在波蘭的油畫家斯坦尼瓦夫·維特凱維奇(1851—1915)也有一幅以“羊”為主題的經典畫作《牧場》(波蘭華沙國家博物館藏)。該畫作于1875年,也即光緒元年。描繪一少女坐在草地上與綿羊喃喃私語,而遠處還有兩只羊在張望中。極為巧合的是,該油畫所繪之“羊”也是“三羊”。作者的文化背景與我們迥異,或許并未知道“三陽開泰”之意,或者算是一種暗合吧。這與同時期的中國畫家相比,可謂殊途同歸。(圖9)
圖9、(波蘭)斯坦尼瓦夫•維特凱維奇《牧場》,布面油畫,82x122.5厘米,波蘭華沙國家博物館藏
在明清時期,無論是作為主角的“三陽開泰”,還是作為配角的“蘇武牧羊”、“龍女牧羊”,或者是回到動物屬性的“羊”本身,其羊畫均各具特色。作為花鳥走獸中一個極為小眾的分支,羊畫在美術史上的意義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其本身在藝術之外所呈現出的文化附加值,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遠遠超出其藝術本體價值。當把它置于十二生肖之一來進行考察的時候,這種附加值也就更為明顯了。或許這也就是我們在探討明清時期羊畫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