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宣紙,程茂全提筆在手,懸腕揮毫時,旁邊若有人突然拽其筆而不得,可見其腕力、定力、手上功夫。眼見50歲的人了,以十指撐案,可支撐起身軀呈水平狀懸空,足可令人稱奇。
程茂全有三奇。
一是身世奇。得道多助,屢逢高人。
茂全生于書畫世家,祖父程祖蔭曾在北平國立藝專教務處任職,同時在琉璃廠書畫店“掛筆單”,以書法上的造詣獲得一份收入,貼補家用。父親程俊良則書法、繪畫兼擅,系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京城小有名氣的書畫名家,在丁章胡同置下房產,同當時書畫界及梨園行的許多文化名流過往甚密,如鄭誦先、王雪濤、婁師白、王遐舉、蕭勞、齊良遲、李少春、侯玉蘭、宋富亭等。家學源淵之外,更兼得來自社會名流的薪火傳遞,彼此互補,形成濃郁的文化氛圍,給少年茂全以多方面的熏陶、滋養。后來,他一直喜歡同老人來往,同文化藝術界的名流有著廣泛交往,在日積月累中、不知不覺中造就獨特的學習環境,有益于修身養性,廓開胸襟與才能。
常言道,三歲看出七老相。還在孩提時代,茂全的聰慧及在書畫上的悟性已然顯露。文革期間,藝術和藝術家倍受冷落及摧殘,老程家一度靠賣畫為生,齊白石的畫也就賣二三十塊錢一幅。等到打入“封資修”,畫不能賣了,十幾口人要吃飯,全靠父親為美術工廠做外加工,畫書簽、絹片、鴨蛋、紙簍、燈籠,掙點小錢養家糊口。紙簍外面裹一層錦,在錦上繪畫,加工成工藝品賣給外國人。一件作品只能掙幾毛錢甚至幾分錢。茂全四五歲時,已經眼里有活了,替父親研墨洗硯,拉紙鋪絹,又進而在廢紙片上摹仿父親的畫稿,依樣畫葫蘆,學著點花蕾,一排排地描摹點畫,連父親都感到吃驚,這孩子行,指點他畫花蕾,由玩兒到當真,父親構線,兒子填色,父子倆一塊掙錢。
隨后,程俊良將兒子托付給好友、書法家黃高漢先生,拜師學藝,沿襲師傅帶徒弟的傳統方法,踏上求學之路。黃先生教了茂全兩年,而后將他介紹給鄭誦先,拜鄭老為師,小小年紀有幸步入書法藝術的正殿。
近當代書法界,鄭誦先是位泰斗級人物,解放前曾與章士釗、張伯駒等數十位大學問家組成“姊園詩社”和“庚寅詞社”。解放后又同張伯駒、蕭芳等創建新中國第一家書法研究團體“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鄭誦先任秘書長。時稱“北有鄭誦先,南有王遽?!保梢娻嵵ΧΥ竺?,享譽書界。程茂全5歲始學書法,習練顏、柳、諸、歐諸家及北碑南貼,以勤勉好學,天性聰慧而識得書道途經,深得父輩們的喜愛,也才有機會得遇高人,12歲拜鄭誦先為師,主攻章草,兼善諸家,得融匯貫通之妙。
茂全生性機靈,悟性極高,愛好廣泛。又正值文革期間,學生紛紛走出校門,以社會為課堂。以茂全的性情,所見所聞,如饑似渴,見什么都想學。姨夫宋富亭系中國戲校創始人,有名的武生花臉,許多京劇大師都是他的學生。父親則與李少春等人深交已久。耳濡目染之下,茂全小小年紀也成了票友,唱京劇、拉二胡。他又跟九老爺習練少林功夫。跟人學正骨推拿。學裝訂、裝裱、刻印。每天聞雞起舞,先打一套拳,再練書法、繪畫、其它。這些,鄭老誦先看在眼里,有意為其撥冗去雜,制書黽勉曰:“吾友少子曰茂全,聰明好學性所便,丹青妙筆承家學,從我問字說同源。學如牛毛成鱗角,儻其成者善磨琢。要知專業在專精,廣土榛蕪終不熟……故又為之制字曰‘淳一’,使勿雜也。”又在茂全所臨許麟廬《荷鱖圖》留白處寫道:“茂全年方十七,當專心致志,他日定有其成,爰為制字,曰淳一,以為之?!贝菊呒兇舛睾裰狻3料滦膩?,至淳則靜、則安。寧靜致遠。一者在專,專心致志,從一而終,一條大道走到底,方有望成就學業,有所作為。
時鄭老年逾八十,稱茂全為“吾友”,視為忘年交。一棵小樹、一株幼苗,在老人的悉心呵護下茁壯成長。茂全則尊師若父,為其理發、搓澡、洗衣服,采買、做飯、換煤氣。小小年紀,騎車換液化氣罐,曾摔倒在大街上,非常危險。1976年7月28日------采訪中茂全脫口說出唐山大地震的時間,足見其刻骨銘心。地震波及北京,茂全從睡夢驚醒后,爬起來直奔鄭老家,發現老人坐那,眼望魚缸,一籌莫展。魚缸灑出滿地水,茂全趕緊收拾一番,陪老人渡過最緊張的時刻。等他趕回自己家中,發現房墻震塌了,家人正在焦急地尋找他。
也就在這樣的時刻,佐證一個人的品性、風格,一事當前心系他人。也正是憑著此種品性,茂全贏得諸多先生的抬愛和關照。結識國內外眾多朋友,在相互幫襯中獲得種種人生機遇,成就了他的事業。比如他在“致美樓”飯莊做事,所抄菜單引起黃胄注意,由不起眼的菜單發現一位書法人才。大師稱贊則引起單位重視,傳為美談,由此改變了茂全的工作境況,由普通服務生一步步成長為專業人才,任職行業工會干部,得以施展平生所學。
二是經歷奇。自我拯救,業精于勤。
茂全雖出身書香門弟、書畫世家。卻從無優越感。也未曾享受過衣食無憂的生活。相反,文革動亂,家道中落,自小飽嘗生活艱辛,命運也一直在設置坎坷,促其頑強拼搏,自我拯救,從社會底層滾出來。或問其成長、成功的動因是什么?答曰:“經歷”。自小在父親身邊生活,耳濡目染,喜愛書畫。由喜愛到動手,父輩們發現是塊料,薦與恩師,悉心栽培,再加上個人努力,十分刻苦,性格中有種不甘人后的勁頭,冥冥中肩負詩書傳家、再度中興的擔子。通過愛好、刻苦,業精于勤,表現出老程家的一種男兒氣象,一種振興的希望。
小學五年級,學校休課,轉而學工、學農、學軍。12歲的程茂全身背行李、用品,和同學們拉練到懷柔。途中休息,夜間宿營,他總要躲開老師、同學的注意,獨自找地寫幅字。取出隨身攜帶的小墨盒,一毛五分錢一個,盒里有塊海綿,浸著墨汁,不至灑出來。還有一枝廉價毛筆,用這些工具練書法,隨身攜帶,到哪寫那。初中下鄉務農,“三夏”割麥子,秋收割豆子,到順義農村干這些活,住在老鄉家里,趴在坑沿上練字、臨帖。白天干一天活,手都握不住筆了,那也得寫、也得練,自我規定的作業必須完成。等同學睡下了,點著煤油燈寫到夜深人靜,極度困乏為止。下鄉半個月,帶回一摞“作業”,請鄭老批改。若能在鄭老身邊練字,感覺就像過節一樣,鄭老寫、他也寫,寫罷了鄭老批閱、劃圈,劃過圈的字看上去眉開眼笑,喜氣洋洋,便是鄭老給他的獎勵。
他喜歡下鄉。越是社會底層越是寬廣包容,許多“封資修”的東西老百姓都喜歡。舞文弄墨很受歡迎,無須遮遮掩掩,怕這怕那。由寫小字到寫大字,由偷摸練習到派上用場,心里油然而生成就感?!按蚝萌倪@一仗”,“抓革命、促生產”,村頭路口、山房院墻上多有他刷寫的這類大字。有一座水塔高達20多米,上書“農業學大寨”,也是他的作品,紅字白邊,一個字有2米大。
1977年,19歲的程茂全下鄉插隊,歷時2年,是其人生經歷中的一段非常時期,實現人格完善,確信書畫愛好,在艱苦的環境中經受考驗,樂在其中,書法和人都伴隨這段經歷走向成熟。插隊第二年,他下地勞動少了,各種兼職多了,還擔任了知青管理員。首先是管理伙食,大清早外出采買。離村莊兩三里路以外有一處賣肉點,每天早晨來一塊肉,限量供應,賣完為止,都去排隊。有一天他去排隊買肉,無意中發現溝渠沿上盛開一朵紫色小花,走近一看是牽牛花。不知哪里飛來一顆野籽,落在黃土裸露的溝渠上,開出這么一朵花,花羽單薄,如蟬衣蝶翅,迎風抖動,極為嬌艷?;m小而卓然挺立,于荒野中抖擻精神。他一時看怔了,全然忘了排隊買肉,等到回過神來,攤點處早已人去棚空。
情之所及,詩興自來。他吟到:
旭日東升照萬方,
渠土道壑開勤娘。
不為眾人所注目,
自有賞者在伊旁。
牽牛花又名“勤娘子”、“喇叭花”等,雖是山野之物,一樣堪稱名花,向為文人雅士所喜愛而見于水墨丹青。茂全習書的同時也作畫,尤擅畫墨竹、畫牽牛,秀竹一竿,未出土時已有節,及凌云處尚虛心。牽牛思靜,身處荒郊猶奮發,每逢朝陽開光華。花草、植物尚且如此,做人處世豈能懈怠?茂全為人豪爽,快人快語,言語間常言人生感懷,說到動情處淚花閃閃,是真男兒、是真性情、是他人生閱歷的幾度淬火和歷煉,也一定會融入筆端,成為其書法藝術的培養基。
三是才具奇。博采眾長,修成正果。
1979年,茂全結束知青生活,返城求職,先后到北京京劇院畫布景、到工廠車間開沖床、到酒樓飯莊當裝卸工。白天打工,夜里練字,堅持不輟,終因一技之長而贏來命運中的轉機。他在工作之余抄寫菜單,受到客人喜愛,尤其日本客人及東南亞、韓國等地的客人,更是出錢購買菜單,用這種獨特的方式,發掘出一位書法家。而黃胄等大名家的賞識,更使其嶄露頭角,受到關注。
他在“致美樓”飯莊工作多年,而后調任宣武區飲食公司工會干部,得以施展才能,學以致用。幾番波折,多少困境,從基層發展起來的他深感人生艱辛,友情寶貴,成功之不易,因而對生活、家庭、朋友充滿摯愛和珍惜之情。他曾話說人生選擇,思索生命意義,認為茫茫人世有幾種人:一種碌碌無為,飽食終日,虛度一生;一種機關算盡,長袖善舞,到頭來害人害己;還有一種人奉獻社會,燃燒自己,為民族、為歷史留下光輝,如王羲之、顏真卿等書壇巨匠,書寫天下,如長空閃電般照亮中華藝術的天空。他向以后一種人為楷模,作為精神上的強大動力,嚴格自律,敦敦以求,集四十余載不懈努力,得以品嘗書法之果,脫穎而出。
茂全的書法源流明晰,體正格高,嚴格遵守法度。他早年臨帖,得顏真卿的端莊,王羲之的飄逸,在純正、莊重上下功夫,地基打得很堅固。而后常年追隨鄭老誦先,又得章草之妙用。博采眾長,融匯貫通,于法度中漸修漸悟,取其精華,一望而知得之大道,根基深厚,與中華書道,文化學養上得勢、得氣、得韻,洋溢著濃濃的文化氣韻。
茂全的書法素樸雅逸,清懷內斂,端莊秀美,不乏高古之氣。究其根源,得之見多識廣,近朱者赤,自小就從文人堆里滾出來,鑒賞力自不待言,必定會意在筆先,下筆便直追前輩氣象,秉承大師衣缽,追求清懷高古,不染世俗之氣。
茂全的書法沉穩靈動,結構嚴謹。行筆灑脫流長,成竹在胸,積四十余年的功夫在里面,是修來的果、悟出的道、品出的禪,個中三昧,得之不易。溥杰先生為其題詞“味從勤里得?!笔挿枷壬Q之為“后起之秀”。大康先生送字三個,叫“池水墨”,涮筆洗硯竟至池水如墨,功夫下到這份上,能無得乎?
茂全的書法因博采眾長而漸得化機,已然形成較為鮮明的個人風格,同行清賞、專家認可、觀眾喜愛,有相當多的讀者見字及人,一望而知是淳一所書,不啻是一份大喜悅、大激勵,促使茂全再接再勵,不負眾望,于家庭則薪火承傳,后繼有人;于讀者則捧書在手,是真文化;于琉璃廠宏寶堂畫廊則以書交友,錦上添花。茂全現今任職該畫廊董事長,高朋滿堂,經營有方,志在將其辦成宣武區乃至北京市的一處文化亮點。
吳楊
于蓮花河畔“和樂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