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葉星千(YE Xing-Qian)先生旅居巴黎數十年,雅好繪畫。數日前,星千攜來所作非具象布上油畫數幅,一同欣賞。贊賞之余,星千言及作畫體會,余亦不免發幾句感言。星千說我所言,頗有些意思,要我寫出,供其留念參考?,F回憶所言,摘要寫出,容有不當,棄之一旁,不必介意。
(一)
魯迅先生對于美術,嘗有天物、思理、美化的界說。拙著曾用一般美學詞語,把藝術的本質定義為:“審美反映、審美表現和審美對象實際創造的統一”。是說藝術形象既不是現實的抄錄,又不能離開對現實的哪怕是一定程度的反映,而且必然表現或流露出藝術家的某種審美理想或情思,而這一切,又必然通過實際審美對象(即藝術形象)的創造。審美對象的實際創造說,實際上已指出“美化”即“藝術的審美加工”,特別是“藝術美的創造”。對此定義,星千回應了兩點:一是“美術”二字既已表明美術作品一定是要用一定的技藝創造出美的東西來。二是即使是所謂的“抽象藝術”也離不開藝術家對世界的理解和感受以及某種現實的背景。我看星千帶來的那一巨型橫幅《Nº9》(180x450cm),對我們的第一感覺是某處有廣闊水面和遠山的夜景,給人以燈火明滅不定的感覺。星千點頭稱是,但補充說:“對同一幅畫或同一對象,不同的人或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心情下會出現不完全相同的感覺?!蔽乙舱J為,藝術形象的不確定性,既是某些現實景象朦朧性的表現,也是人們感受的相對差異性的實況。
(二)
確實,任何藝術創作離不開美的創造。萊辛說過:“對于古希臘人,美是造型藝術的最高法律?!比绻`反了美的規律,那就是說畫家“犯法”了。星千同意這種理念,談及柏拉圖“美是難的”這一名言。我曾把“美”定義為:“美是對人有積極精神價值的正面生活內容的賞心悅目的形象展現?!辈徽撟匀幻?、社會美、藝術美、皆必須先有“形象展現”。在此“形象展現”中才可能存在“精神價值”,否則其價值不可能屬于“審美”的范圍。不論從中國傳統哲學的“陰陽魚太極圖”來看,或從藝術作品來看,人們所說的“抽象繪畫”或“具象繪畫”,必然是“抽象含具象”或“具象含抽象”的對待統一體。在言談中,星千同意此種論說;也說絕對的抽象與絕對的具象,在藝術中是不存在的。數學中的定理和哲學命題是科學抽象,而不是藝術抽象。已故著名美學家王朝聞先生曾對我談起,說“藝術抽象”是不離具象的“抽象”。我看星千先生的這一批抽象性極強的油畫,都是不離一定的具象性的,都是含表現性的,都是富于詩意和音樂美的,都是可供視覺欣賞并給人以美的聯想的。
(三)
有一位已故老中國畫家,曾有這樣一個觀點,就是認為最有經驗的畫家,在進行具體創作時,其一輩子的工夫和修養都集中在一個“感覺”上。是憑“感覺”作畫的。實際作畫時,不會想到這個理論,那個理論,講的很對。但不才想到,美術理論家,美學家在寫論著時,卻不能只憑一時的感覺。他的文章可以寫的出神入化,文采飛揚,但思想一定要具有真理性,其中包含極強的理性。甚至必須要“咬文嚼字”。對于繪畫理論中所用的抽象、具象、非具象、意象、形象諸詞語,一般畫家隨便講講、用用都是可以的,但嚴肅地講哲學,美學真理的理論家,在運用這些詞語時,就必須“咬文嚼字”了。舉例來說,人們常用“軍事藝術”這一詞語。在聽到“軍事藝術”時,就知道這不過是說運籌帷幄,帶兵打仗的計謀和要領,并不是真的用“槍炮”創造藝術品。實踐“軍事藝術”時要置多數人于死地的?!败娛滤囆g”與“繪畫藝術”、“詩歌藝術”。。。。。??磥硪睢笆f八千里”?!翱茖W抽象”與“藝術抽象”,其內涵雖不一定差“十萬八千里”,但二者絕非是同一內涵的概念,其本質正如打仗與畫畫之不同一樣。“藝術抽象”離不開“審美”,而“科學抽象”則不一定要含“審美性”。我不相信,武士“拉弓射箭”與二胡演奏家“拉二胡”是同一種行為。話扯遠了,但問題的實質與藝術美學甚近。
(四)
這里牽涉到“審美對象”的表情性和人性的問題。不才認為,任何審美對象的本質都可以從兩方面來界定:一是它必須具有某種“表情”,二是它總是讓人想到“人”。自然中的美的對象,它好像一面鏡子,它總是在某種程度上映照出“人”來。如春日隨風擺動的柳條,它好像能映照出美麗少女的腰身來。縱觀星千先生的畫上的每一點,每一畫,每一種色彩的組合,都是氣韻生動的,都是“形神兼備”的,也都是有人的表情的,甚至可以說都是他對宇宙的奧妙與美的展現。
(五)
不由地想到了書法。所有真正有成就的書法家都知道,每一橫一畫都應是“一波三折”,說是猶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唐代張懷瓘論書法,強調“以風神骨氣者居上”。抽象繪畫作品的表現手段,亦不外點、線、面、色及其組合,也應以“風神骨氣者居上”。星千的畫,整體感很強,全都是“有機統一”體,豐富而不龐雜,單純而不單調,隨意涂抹卻不離法度,精細刻畫布局,卻天然去雕飾,已有進入“化境”的意向。
(六)
書法與繪畫是兩種藝術,但二者在審美本質上亦有其共同性。不宜抹煞書畫各自的特點,但互相吸收營養,也不宜否定。西漢楊雄的“書為心畫”論,東漢崔瑗的“俯仰有儀”論,東漢蔡邕的“縱橫可象”論,晉代王羲之的“點畫有意”論和“書氣達道”論,唐代張懷瓘的“囊括萬殊,裁成一相”論(論草書),即使對繪畫的用筆也都有極大的啟發作用。其中皆包括“有象與有意的統一”,亦有其與人的審美理想和情趣相聯系的內涵。特別是“囊括萬殊”論,指出任何藝術形象對自然和生活都要有一定的概括性和包容性;“裁成一相”論,指“審美形象”的必要性及其現實的根據與藝術加工。與音樂,詩歌和草書相近的真正有價值的抽象繪畫藝術,總要有其美學理論的基礎。
(七)
藝術也是難的。會畫畫的人很多,畫的好的卻很少。有一個關很難過:就是跳不出“習作”的門檻。不少人畫一輩子,只不過是畫得像而已。要越過“習作”關,有很多條件,除了天才外,恐怕就是各方面的文化修養了。這“文化修養”的范疇可大了,是不好有限制的。對美與藝術的理解,對自然和生活的觀察與感受,對中外藝術史的熟悉,哲學、美學、各種藝術門類兼通,甚至對宇宙萬象的宏觀把握,等等。你學了不一定用的上,你不學肯定不行。進入藝術的化境,像黃賓虹那樣,在全世界范疇內也是很少的。黃賓虹到了晚年,已經達到了想畫壞也“畫不壞”的境地,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在言談間,感到星千先生對“文化修養”的廣泛性問題理解得很深。他年輕時學過民間木雕,在巴黎長期欣賞古典和現代音樂,他對中國古代詩歌很感興趣,在繪畫上不拘一格:畫過幾年彩色的石頭之后,現在又另辟蹊徑。對他的繪畫藝術的發展,用已有的美學范疇,命題是難以作充分把握的。他的繪畫的前景,不可限量,這是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