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東河君來海上枉遇敝舍,暢談印藝,殊為歡快。這次他又專程赴滬濱,出示了他的近作印稿,追秦撫漢,工放兩宜,面目多方,心裁別運,甚為贊佩。論印之際,他又敘說了這幾年的追求,并囑我能為他的印集寫幾句話。藝格反映人格,人格鑄就藝格,知其人,讀其印,我感到有一種沖動,一種責任,理當發表一點看法。
透過東河印人及其印作,我欣賞的至少有以下三點:
我欣賞東河君轉益多師、擇善而從的治學方法。他的治印有幸得到陳左黃老師的指導,但陳先生說不能學他的面貌。后來又從師蔣維菘老師,從蔣先生那里他學到了嚴峻的學風。東河兼有一位藝術家印人和一位學者印人的老師,是難能的優化組合。我以為,藝術需要浪漫,需要滋味;藝術也同樣需要嚴峻和踏實,缺乏浪漫情調,只是嚴峻和踏實,作品是不足以藝術化的,然而僅有浪漫,而缺乏應有的嚴峻和踏實,也是稱不上藝術的。嚴峻過甚趨于僵,浪漫過甚趨于誣。唯有以嚴峻為骨,以浪漫為用,講內理,九朽一罷,論風韻,天風海濤,這般的印作方稱佳作,方可名時而傳諸后世。
以今日的治印者說,閱歷較前人為多,眼界較前人為開,信息較前人為快,借鑒渠道較前人為廣,拘謹之風與日俱減,浪漫主義的種子似乎是皁播心田的,其側重點倒是要沉下來以嚴峻、踏實的學風去催發浪漫的種子。我這樣私忖:如果說古賢的成功,是靠十分的嚴峻踏實得來,那么,今天的學人只要有三分的嚴峻踏實也就是以成名了。然而,要把握運用好這“三分”也還是很不易的。我曾經留意過許多有志篆刻的學人的作品,奏刀多年而水準平平,不得要領,其癥結正是身上的浪漫主義泛濫了一些,而太少了一點嚴峻與踏實。東河是兼備了這兩種因素的,值得高興。
我欣賞東河君清醒而深沉的思維方式。他常說,還年輕,想多吸收養料,不急于定型。而對印壇一些缺少內涵的現狀,他明確的表示,不想搞怪怪的,令人費解的東西。不論這見解是否帶有普遍性,但可見東河君是在他的刀柄上按著一個腦袋的,是帶著想法去提刀攻藝的。在藝海里遨游,清醒異常重要,它是羅盤,是指南針。有了這種清醒,可以不為時髦所動心,對流行的時尚不隨風逐流,趨之若騖,敢于避而遠之,不做廉價的復制品;有了這種清醒,可以不為離群而孤獨、而疑惑,對優秀的傳統敢于承認、敢于接觸,理直氣壯地去汲取養料;有了這種清醒,可以在贊揚聲中,能自謙自愛,檢點出尚存的疵疣,在批判聲中,能自立自強,搜尋出有價值的珠玉;有了這種清醒,可以在順水里兢兢業業,加倍奮進,在逆流里滿懷憧憬,義無反顧的永往直前。
東河與刀石為伴已十五個春秋,取得了可喜的業績,但他依舊不驕傲,不懈怠,把自己放在適當的位置上。他總認為自己是初學者,也真誠地像虔誠的初學者那樣狂熱、饑渴地攻占新目標。要這樣清醒地認識自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大凡古來無數無名的治印失敗者其失敗往往不在于沒有把握、認識對象,更多的倒是失敗在沒有把握,認識自己。這決不是故弄玄虛和故作驚人之論,這類學人只研究自身之外的一切而從不研究自身。不知道自己特具的稟賦,不知道自己的長處,不知道自己的短處,不知道攻藝時尋覓情之所鐘、性之所近的范本來借鑒,不知道避短揚長作主客體事半功倍的結合,不知道進行中的自我分析、綜合、調整作有成效地新嘗試,新追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己者是百戰必殆,及至一戰即殆的。自己不清楚自己,自己迷惘了自己,當然會產生“西向而望,不見東墻”的錯位、失落和惆悵。難免在攻藝過程中一無所獲地自暴自棄,而可笑可悲的是,自暴自棄還荒唐地責怪是藝術殘酷地拋棄了他,試想,這是一種多么執迷不悟,永不清醒的自己!以我個人的考察,缺乏清醒的自我認識,在藝壇里自暴自棄者遠較有自知之明者而被藝術無情拋棄的要多百倍千倍。這難道不值得我們遠想和深思嗎?
清醒者必深沉,深沉者必清醒。縱觀五百年印壇,藝術流派的出新和更迭,大師的涌現,新星的冉開,無不是在避同求異,背向求索中行進和誕生的。攻藝者如果盲目與迷糊,則注定了他在蕓蕓眾生中甘居人后的位置。只有清醒而深沉者,才有逾越俗格,自成一家的可能。看到東河日勝一日的印作,更玩味到他那清醒深沉的氣質。呵護、發揚這可貴的氣質,才能確保印作更上一層樓。此所謂藝由人塑,境由心造是也。
我還欣賞東河君的執著剛毅的殉道精神。如今這紛華七彩的世界,對我們青年人有吸引力的東西太多太多,吸引住且能專攻下去是必有所成的。惜乎,愛好面的廣泛,精力的分散,朝秦暮楚,就難免博而不精,僅得皮毛了。
篆刻藝術曾普遍地被視作“壯夫不為”的末技小道,這里頭有局外人的輕蔑,也有局內人的自嘲。平心而論,末技小道里自有不可窮盡的大學問、深規律在。視其為末技上道的壯夫,倘使提刀奏石,未必能有所作為。東河明白這層道理,他是決意把這輩子的心力都浸淫其間的。他不僅把治印看成是自娛和娛人,還看成是自己的天職,是自己一輩子的須臾不可分離的事業。東河曾跟我展望過他的長遠打算,他說,在藝術與經濟基礎再打得結實些以后,他要到北京去游學幾年,再到上海來游學幾年。平凡的構想顯示出不平凡的大志,袒露了他對篆刻藝術的一腔誠情。的確,求藝如求佛,誠則靈。他的游學計劃并非新創造,卻有大氣概,且有深意在。一個藝術家老是留守在一個地塊里是不可取的。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實例,不起眼的雞毛菜一經移植就可茁長成大白菜;毛桃樹一經嫁接就會神奇地結出碗般大的仙桃。反之,馬鈴薯不搞雜交,其果實就會每況愈下,一代小于一代;人種的親緣繁殖就會成癡呆群群。習藝者在具備了一定基礎后,能背井游學,這宛如上述的移植、嫁接、雜交,使自己和自己的藝術超越區域,超越觀念,超越習尚,超越時空,超越故我,在更大的范圍里,最大限度地,把自身的弱點暴露出來,把缺點篩剔出去,把優點綜合起來。使自己變得更茁壯、更強大,更多知音、更具價值。事實上,游學一直是塑造成功藝術家的必由之路,古今中外皆概不能外。東河是有遠見的,有雄心的。
說實在的,東河君已經有了相當成功的印藝,但他更具有超過他目前印藝一籌的見解和追求。篆刻藝術是思想支配刀石的勞動實踐,我真摯地期待著東河在印壇里有更出跳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