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通過他的博客結識徐唯辛的,而對他開始關注,還源自之前我看過一篇采訪他的文章。此前在我印象中,他是畫大場景民族風情題材的油畫家,這些作品主要側重于唯美的視覺性,比較好看,有商業潛力,因為其時陳逸飛、艾軒等市場上很成功的油畫家都是選擇這個題材,而徐唯辛畫的大場景藏民又把這個題材推向一個極致,一張畫里面有多達幾十個藏民人物,巍巍壯觀。此形式的油畫他畫了不少,估計也是市場的寵兒吧。
如果他僅僅畫些民族風情的油畫,即便畫得技術再好,場景再大,也沒什么稀奇的,畢竟現在是攝影時代,寫實油畫家無一例外的借助照相機創作,別說真正的寫實技巧已經變味(從前的西方寫實大師都是“寫生”的啊),就是真的達到古代西方大師的境地,畢竟時代已經變了,那些名家們畫些西洋古典油畫,雖然還會受到市場的追捧,但對于如今的中國,這種唯美的寫實繪畫太像是一個狹小象牙塔里的花瓶,遠離激蕩的社會現實和大眾視野,也缺乏人文思想高度和現代精神。
民族風情的唯美油畫市場很好,既然出了名,一般也就沿著這個路數走下去,那些成功者無不如此,不過是多出作品,沿著既定的個人路數作大、作強,和宣傳某個品牌產品沒多大區別。
而在一些發表的談話中徐唯辛卻出我意料地談了很多與其以往藏民創作側重點不同的觀點,他特別強調畫家應該有社會責任感,有人文關懷精神,要介入對社會文明的啟蒙中去,不應該沉浸在商業市場的成功上,放棄藝術所應該具備的思想性。還具體談到他準備畫一些關于“文革”歷史題材的創作,由此我對他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
后來,看到徐唯辛開了博客,我便去看,里面有他發布的一些日志,除了部分作品介紹,更有一些他自己寫的文章,比如《獸皮與啟蒙》、《四項基本原則》、《功夫在外》等,雖然篇幅不長,卻很能說明他的思想感悟。
我們逐漸通過博客上聊了起來,通過交流,發現他的思想果然和之前印象中混同于商業畫家的情況截然不同,他的確很熱心于探討現代人文精神和社會道義責任,喜歡對歷史的反思,敢于面對麻木的現實和沉重的歷史,直面人類的苦難和自私,對一般畫家甚至今日大多數文人所回避的國內、國際政治乃至軍事等話題,都有許多獨立思考和深刻見解,絕不是那種一味關注自我、悶頭畫畫、只談風月的平庸尋常之輩。
這時候徐唯辛實際已經不再畫民族風情題材的作品了,果然如他所言,其關注和創作重心都轉到了一個新的領域——表現涌入城市的農民工。這個題材他早已暗下功夫,其中一張作品《工棚》在不久后的全國美展中獲得銀獎,他把這一不受重視、處于社會邊緣底層的弱勢群體作為主角加以突出表現,是希望通過藝術的形式引起社會對這個階層的重視,促進社會的反思,由此也把繪畫重新引入人道、人本的現代人文情懷之中,這時的徐唯辛已經徹底脫離了西藏風情畫時期的單純的古典唯美趣味,全力進入到一個直面關注社會現實的公共知識分子狀態。
他對待博客十分認真,幾乎經常發布新日志。因為關注點和興趣很接近,所以我也經常在他的博客上參與討論,其間還參與了好幾場有趣而激烈的“網上論戰”,大多是圍繞美術以外的社會和歷史問題的爭議,徐唯辛作為博主雖然發言不多,但是我感到他的觀點非同一般,能夠始終堅持自由獨立的思想準則,具有獨立的反思和批判精神,而這些都基于一種深深的人文關懷和道義責任感。須知,對于一個成功油畫家而言,這些工作都有點“不務正業“,看來更多還是出于發自內心的需要。
一天,徐唯辛要了我的電話,打過來,聲音爽朗,特別熱情地要求見面,我也想參觀他的畫室,便欣然前往。見面后雙方都有點意外,他的性格如此豪爽開朗,大聲說笑,干脆利落,雖然已經四十多歲,卻顯得頗年輕。
我一直不太明白,是什么促使一個無論是學術還是市場都取得很大成功的當紅畫家,放棄已經獲得認可的畫風(品牌),而選擇另起爐灶畫起迥然不同的題材;是什么讓他偏偏選擇了不被市場看好的這種現實主義的特殊題材。當時徐惟辛又已經從唯美題材向農民工題材轉變,作品《工棚》更在十屆全國美展上獲了大獎。時值礦難最頻發的年月,幾乎每個月都有若干起新的礦難報道頻頻傳來,而且傷亡人數不斷創下新高,徐唯辛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社會問題,他把畫筆又轉向描繪這些黝黑的礦工,每天關注的都是這些社會現實問題。
徐唯辛與我談得很投機,后來還約我和他同去山西煤礦采風,于是我們兩人踏上了同往山西的旅途,我想也許隨著深入的交往會讓我對徐唯辛和他獨特的藝術觀有更多的了解。一路上,我們聊了許多,談的最多的,一是他的藝術道路與人生經歷,二是對社會、思想、歷史和文化的看法。
說起他的童年,我之前也有所耳聞,1958年,他出生時生身父親就因為受到政治陷害而絕望的自殺,且竟然是喝下硫酸后慘烈地去世。雖然徐唯辛的母親和繼父都很呵護他,但是生父的悲慘遭遇必定對他的心靈造成巨大的創傷與影響,何況他很早就了解了這一情況。這樣的命運注定使得他不可能輕松地回避、無視和遺忘中國社會現實的殘酷和歷史的沉重。
他后來的個人奮斗史則是通過不懈地個人努力,靠自己對藝術的執著,抓住時代的機遇,逐漸走向了個人成功,但是可以明顯的感受到,這些現有的成就,并不是他真正追求的目標。他有底層的平民體驗,生長于工人家庭,體驗過“文革”的荒唐歲月,下鄉做過知青,雖然因為時代無從獲得良好的教育、學習機會,但他從小就狂熱地喜歡讀書,對各類知識充滿渴求,最終通過恢復高考的機會逐漸走入知識分子階層。他始終熱愛繪畫,勤奮創作。他的知識背景和天賦使得他感悟到,人類社會的前途,最重要的還是向基于保障人權為本的現代文明去過渡和發展,藝術也好,文化也好,如果沒有參與到基于人權的平等、自由、博愛的現代文明啟蒙進程,不能在其中發揮積極促進的作用,是無法得到社會長遠公允意義的。
于是他意識到藝術家應該負有現代文明“啟蒙”的任務,畫家應該通過自己的創作來對促進公共文明發出聲音,而不應該一味沉迷、滿足于局限呆在象牙塔和精英小沙龍中,把藝術單純作為一種小眾精英的私人賞物和市場炒作的工具。通過藝術的美好形式來體現出作者獨立的人格、真摯的情感、思想的深度,肩負道義良知的責任,理應成為當代藝術家追求的更高藝術境界。
在山西煤礦的日子,我觀察到了他的工作狀態和創作激情,每當礦工們從漆黑的礦井中走出來,他的激情澎湃的性格就體現出來,由此短短的幾天時間我們收集了大量圖像資料,他對礦工的形象很敏感,遇到生動鮮明的形象,便忘我地抓拍,一連幾個小時保持興奮,熱情不減。
在一次午餐中,在座的有許多朋友,徐唯辛不抽煙,就是平時喜歡喝兩口,當時他比較興奮,講他的創作經歷和感悟,之后便談到在煤礦的見聞和感受,并提出要給當地煤礦礦難的家屬捐獻些錢(事后寄去一筆款)。當時他有一個系列的創作構思,就是畫礦工的大型頭像。說實在話,此題材本來就不很被商業市場看好,加之大頭像的形式也有些冒險,有名家同行就勸過他不要嘗試。但他考慮的卻不是這些。只要對“啟蒙”有助,能夠通過極具沖擊力的視覺形象來為“啟蒙”發言,可以表達他的思想,就會毫不猶豫地嘗試。
當時的話題從畫礦工的大肖像,聊到了頻發礦難的話題,又引申到政治和歷史的社會問題,對話在藝術和社會中反復穿插。說起他現在畫的礦工大肖像,在某些人看來,可能還存在一種疑問,因為“文化大革命”為代表的時代,雖然充滿文化和思想禁錮,但是官方也曾經大力提倡過表現工、農、兵等平民形象,這就容易把徐唯辛同題材作品也看成是這種官方宣傳藝術,其實,只要品味一下這兩種作品表達的側重點和精神特質,就會發現其中的根本區別。徐唯辛又談到他對文革歷史的特殊關注,我知道他以前也畫過“文革”題材的油畫,比如《龍年1976》等,但是他坦言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表達形式。我認為他這個題材的藝術探索非常有意義,對如此重要的災難史失去記憶和反思是很恐怖危險的。就在飯桌上討論的時候,對話的深入忽然使他異常興奮,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興奮的說:“如果我畫近代歷史人物的系列大頭像你看如何?比如‘文革’人物,張志新、姚文元等等,都畫成和現在礦工一樣的大頭像,怎么樣?”
我也被他的快速思路所啟發,馬上意識到這個想法確實很好,這時我們倆近乎忘記了在座的其他朋友,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這個新主意來,把別人不太禮貌地晾在一邊。
有了這個靈感后徐唯辛特別興奮,他意識到一個新的任務和計劃正在逐漸醞釀成熟。徐唯辛后來對我說:“是你經歷了我的這個創作最初的靈感迸發過程。
須知,回憶“文革”這個題材,即便在今日的中國,也還是一段頗有爭議的歷史,而且,在公共空間,仍然是一個禁忌話題,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徐唯辛卻不在意這么多,在他的大畫室里面,不僅可以看到一組以礦工為主的“工、農、兵”系列大肖像作品,上次靈感迸發的構思,也已經轉化為一張張意味深長的黑白色調“文革”歷史人物大肖像作品了。如果說之前還有人會誤以為徐唯辛畫農民工和礦工是應了官方宣傳需要的話,那么現在他全力投入到“文革”歷史人物的創作中,卻完全不存在此類誤會的可能了。
徐唯辛的創作之路,有一條主線值得主意——從早期關注環保主題的《酸雨》,以及聚焦國際政治問題的《北朝鮮核設施鳥瞰》,到近年推出的“農民工”和“礦工”系列作品,再發展為今日正在集中創作的“文革歷史人物”大頭像系列,可以發現他的視野始終著重關注于現實的社會公共領域,并且以一種問詢而非說教、關懷而非評判的姿態,通過寫實油畫這一直觀、通俗的藝術形式,引發觀者對這些圖像所承載信息的閱讀和反復審視,并使得這種審視在潛移默化中令閱讀者自發地產生思考。這種把公共話語溶解在視覺藝術的審美形態中呈現出來的創作模式,既區別于以往居高臨下的、道德評判說教為主的傳統精英模式,又肩負了現代人文的道義責任,不卑不亢、不溫不火地引發著社會對于公共宏大話題的關注和反思,從這種意義上看,我認為可以說他走的正是一條“公共知識分子型藝術家”之路。
回顧我們的交往,雖然時間不長(至今也不過一年),但不夸張的說卻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從他的畫品、藝品到思想情懷和精神品位,從日常言談點滴到他的性格人品,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啟迪。他不同于以往我了解或接觸過的任何當代畫家,經過我的逐步了解,他本質上是一個現代的思想者,準確地說是一個通過藝術的美感形式來發言的思想者,而這也根源于他具有一種肩負道義的理想主義精神,于是在他內心中就具有了精神信仰的力量。徐唯辛作為一個已經被社會認可的頗有名氣和受市場青睞的知名畫家,而我則是一個名不見經傳、既無背景也無資歷的的藝術小青年,先是通過網絡進行思想交流,進而和他在現實中見面暢談、交往,再和他一起作田野采風,由淺入深的交往,無論年齡閱歷還是學術地位,他都應該是我的長輩和老師,但他始終平等待我,坦誠相見,不擺老資格,更無架子(這都給我印象深刻),從虛擬網友發展為實際的摯友,如果說有什么原因,我想始終都是源于具有渴望探討思想和藝術如何肩負道義責任的共同內心需求。
我通過和徐唯辛的交往,發現自己得到了許多啟發和經驗,也更加堅定了我自己的審美和創作信念。徐唯辛用他活躍而深入的思想推動拓展自己的藝術道路,他沒有沉浸在既得的個人名望和商業成功上患得患失、固步自封,也沒有陷入到完全私人化的個體經驗中陷入自我趣味,更沒有盲目追趕、順從時髦潮流和所謂社會主流價值,他內心始終懷抱著對道義良知和善良的信仰,以此為出發點不斷的反思和追問社會現實,用畫筆實踐對這些內心思考的公開表達。徐唯辛從個人的苦難記憶出發,卻回到對社會公義的追尋,腳踏實地、一點一滴地堅持通過藝術的方式,參與現代人文啟蒙的重大工作,發出自己的獨立聲音。在這個人心浮躁、物欲橫流、道義缺席、信仰真空、理想匱乏的時代,徐唯辛卻堅定地走出了一條滿懷道義與才情的“公共知識分子型藝術家”之路,這難道不值得我們年輕的后來者深思和學習么?
我希望今天的社會能多出些徐唯辛這樣自發的現代文明啟蒙者,并能讓他們這種公義和啟蒙的精神成為大多數人的信仰,而不是僅僅為少數的精英所特有,只有如此,這個社會才有最美好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