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觀看《歷史中國眾生相:1966--1976》,我感受到心靈上真正的震撼。徐唯辛對人物的肖像有一種深刻的理解力,能從中解讀人的性格、經歷、命運,甚至解讀一部中國的歷史。他的眾生相系列不僅僅是對歷史的緬懷,更是對歷史的追問,通過樸素的描繪,在當代的語境中對文革歷史進行現象學還原,可以說是21世紀中國藝術的重要作品。
《歷史中國眾生相:1966--1976》已繪制60多幅(還將一直不停地畫下去),每幅2.5米×2米,尺寸巨大的黑白油畫肖像群,結合肖像簡歷及其他文本,呈現文革期間蕓蕓眾生的形象。所謂“蕓蕓眾生”,既有文革中紅極一時的政治人物,還有受盡凌辱的文化名人,也有一批普普通通的人物,勾勒出的不只是帝王將相史,也是普通人的文革史。這樣就更接近真實的文革,因為文革畢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群眾運動,沒有群眾的參與也就沒有文革。眾生相系列從獨特的角度真實地記錄了那段特殊的歷史,并啟發人們思考。作品沒有太多的表現,與現在很多張揚的藝術相比,它是沉默的,但你會在凝視的瞬間感到內在的力量和永恒的價值。單獨看每一幅肖像,肖像僅僅是肖像,然而步入展廳,或者在藝術家的畫室里,看到這一系列作品時,一種久違了的嚴肅莊重的氣氛,打動人心。在整個場景里,巨大的肖像群,黑白的處理,去類型化的描繪,使作品有一種當代感,又不是某種當代藝術臉譜化的處理,顯示出史詩般的莊嚴。
徐唯辛創作這批作品的依據是文革期間的照片。從20世紀下半葉的藝術史來看,利用照片進行創作是一個重要的趨勢,德國藝術家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的作品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里希特從1963年開始,就常根據照片繪制油畫,但關鍵的是他并非簡單描摹照片,耐人尋味的是作品中體現的深刻的當代藝術觀念。如果從中國的情況來看,必然要討論到張曉剛的作品。90年代初,張曉剛偶然在家中發現一些老照片,他吸收了中國民間炭粉畫的風格,把照片里的人物畫出來。畫面中的人物呆板、平靜的表情和整個畫面平涂式無筆觸的手法,還有色斑和紅線,構成了畫面的獨特性。他利用家庭照那種被模式化的“修飾感”,說明各種“血緣”關系——親情的、社會的、文化的——在各種“遺傳”下,“集體主義”觀念已深化在我們的意識中,形成了某種難以擺脫的情結,傳達出中國現代社會的集體心理記憶,表現了特殊的歷史面貌。90年代中期,張曉剛的作品成為中國當代藝術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此后十幾年,中國當代藝術也出現了用照片等影像資源來創作的趨勢,但是多數作品不過是一種藝術趣味和惰性結合的產物,對當代藝術的發展沒什么推動。徐唯辛經過長時間醞釀創作的油畫肖像群,和大多數畫照片的藝術家既是風格上的區別,又是藝術觀念上的區別。作為一個當代現實主義畫家,徐唯辛以自己的畫筆,為文革題材和人物肖像涂上了一層歷史的色彩,作者在新的價值體系中去發現歷史,作品背后的思考和價值觀反映出藝術家自己的方法論。他還在博客上發布關于創作文革眾生相的設想,通過網絡征集普通人的照片,希望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另外,他在網絡上搜集歷史人物照片。大家都知道,信息革命的第一項成果就是全世界的視覺信息的平等化,人們可以在任一地點在任一事件獲得同樣的信息。徐唯辛正是通過這一點使歷史過程的體驗具有了當代性,傳統油畫的繪制效果和當下的新體驗于是有了一種奇妙的結合,這也使他的作品和里斯特不同,也和利用照片創作的其他中國藝術家截然不同。網絡照片的利用是當代藝術的一種新嘗試,并使社會公眾參與到作品中來,而不是把大眾當作局外人,觀眾由此產生一種對歷史感的嶄新認識,并發現了當代藝術的價值。
貳
作為一個受“自由主義思想”影響的藝術家,徐唯辛關注中國的歷史和未來, 這批作品描繪出文革中國的圖像史與精神史,對現存禁忌是一個挑戰,故可視為新批判現實主義。
文化大革命是中國人一個永遠的夢魘,但是對文革的反思,卻幾乎無影無蹤。批評家王林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近讀基弗作品,深為德國人反省二戰災難的懺悔精神所感動。對比中國當代藝術對于歷史的集體失憶,不由得令人喟嘆。”確實,中國當代藝術對于歷史的集體失憶是個很大的問題。面對蘇俄沉重的歷史,索爾仁尼琴創作了《古拉格群島》;而對于中國文革——20世紀最為瘋狂的事件,我們的藝術,包括文學、美術、音樂、電影、電視、攝影等,究竟創作出什么樣的作品?說起來可能令人汗顏,我們拿不出什么史詩性的作品。如果把被稱為“在當代中國產生巨大影響”的巴金《隨想錄》和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比較,真讓人慚愧得無地自容。問題不在于巴金寫什么(不能苛求巴金老人),而在于大家把那樣幼稚的東西當作“文學和思想的最后高峰”來頂禮膜拜,實在是太可悲了!我們根本沒有具備從文化上反思文革的能力。豈止是藝術,就連歷史書寫也盡是謊言,往往是剛完稿的史書墨跡未干,又出問題要大刪大改了。有人尖銳指出:一次又一次地涂抹歷史(從“開天窗”到“換頭術”,從吹捧“處理決定”到贊揚“平反決定”),官方史學已經不能滿足現實對它的要求。它現在的功能與其說提供記憶,不如說提供遺忘。
在2006年度俄羅斯國家人文領域最高成就獎頒獎典禮上,索爾仁尼琴說:“在我的生命盡頭,我希望我搜集到并在隨后向讀者推薦的、在我們國家經受的殘酷的、昏暗年代里的歷史材料、歷史題材、生命圖景和人物將留在我的同胞們的意識和記憶中。這是我們祖國痛苦的經驗,它還將幫助我們,警告并防止我們遭受毀滅性的破裂。在俄羅斯歷史上,我們多少次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堅韌和堅定,是它們搭救了我們。”在對待民族的苦難以及文革等問題上,中國的知識分子也應當有這樣的思考。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國曾出現一些表現文革的傷痕文學、繪畫作品,但藝術家很快就選擇了逃避,幾乎再沒有反映文革的作品出現,更談不上深刻地反思文革。徐唯辛今天的文革眾生相系列創作,我認為是填補空白的工作,并對藝術家表示敬意。
叁
85時期中國新潮美術崛起時,徐唯辛正在中國現代藝術的重鎮浙江美院讀研究生。他一方面感受到前衛藝術的沖擊,覺得有一種新的東西在吸引他;另一方面又感到惶恐,不敢把自己放在現代藝術的風口浪尖上。畢業后他躲到小天地去畫他的馕房,畫藏女,雖屢屢獲獎,但在學院派的束縛中,他的繪畫語言顯得老套,作品除了表面的少數民族風情外,缺乏當代文化的力量。他深感痛苦,開始重新思考。他對西方現代哲學,從胡塞爾、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德里達、羅蘭?巴特、福柯這一學術脈絡并不一定很了解;對從杜尚到博伊斯的藝術觀念也不一定很熟悉。可是憑借長期的艱難摸索,以及對當下文化問題的思考,他逐漸領悟到新的藝術觀念。通過對自己的剖析,也通過對中國20多年學院藝術和當代藝術的反思,終于找到自己的道路,創作出超越自己的新作。
提到’85新潮,不免也會想到中國現當代藝術近30年的歷程。盡管這期間有不少重要的展覽,但人們經常會提到兩個展覽:一是1979年的星星美展,它是中國現代藝術的萌芽;二是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它則是中國’85美術思潮的全面回顧,標志著中國現代藝術的發展。而說到作品,人們可能會提到80年代初的前現代名畫——羅中立《父親》和陳丹青《西藏組畫》,藝術史學者則更關注’85運動以來的藝術家和作品,如谷文達《靜則生靈》、耿建翌《第二狀態》、黃永砯《中國繪畫史與現代繪畫簡史在洗衣機里攪拌了兩分鐘》、 王廣義《毛澤東》、徐冰《析世鑒-天書》、蔡國強《為外星人所做的計劃》、張曉剛《大家庭》、方力均《系列》、張洹《 為魚塘水位增高》等。在中國當代藝術最后兩個驚世駭俗展覽——1999年“后感性”、2000年“對傷害的迷戀”之后,也就是2001年以來,中國藝術在商業化的推動下虛假繁榮,但在文化上軟弱乏力,沒有新的創造。雖然這幾年展覽極多,作品多得不可勝數,但能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卻很少。21世紀以來,究竟哪些作品是中國當代藝術史的坐標,令人困惑。疑惑和失望之余,看到徐唯辛的系列作品——耗費數年心血繪制的煌煌大作,我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希望有更多的藝術家,經過長期積累創作出有學術價值的作品。當然,在太功利的時代,談當代藝術的學術價值是很奢侈的事。然而,真正的藝術家就是要不斷質疑、探索并超越自己,他們的命運像西西弗一樣。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加繆卻認為西西弗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此。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