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壓群竹,愈顯出竹的勃勃生機;寒凝大地,更突出了那昂首啼鳴的鳥兒的精神。尹維新的這幅《雪竹獨鳴圖》顯然不單是向我們展示南國雪竹的美麗無比,還在向我們展示一種高深的哲理和意境。在竹的抗爭和昂揚挺拔中,我們似乎聽到一種不甘屈服者的無聲的奏鳴;從竹梢上那只鳥兒的陣陣啼鳴中,我們似乎聽到對弱者戰勝強者的事件的有聲的贊頌。竹多生南國,其常性是愈暖愈茂,如今寒流突降,雪壓冰封。這不是一般的打擊,而是致命的摧殘,死亡的陰影將它籠罩了,但是竹子并沒有屈服,硬是以一種抗爭精神慢慢地蘇醒,其中有好幾條枝葉,已經抖落了冰雪,似乎因感于自己的大難不死,而正含笑向天。但是,在喜悅之余它們并沒有忘記自己的伙伴,而是頻頻回首,向它們作出熱情的呼喚和鼓勵,這對垂危者來說,顯然是最最珍貴的東西。作者稱此竹為雪竹,或許是感觸于這種竹的大無畏性格和協作精神,他隨手揮灑出的那一筆筆凝重中略顯奔放、犀利中透出溫柔的筆墨,已經向我們證實了這一點。再看那只從容獨立于竹梢的鳥兒,它似乎有一種哲學家的風度,正對眼前的這場突變作出思考和評論。它發出的鳴叫聲在傳達什么樣的信息?是在對雪竹高唱贊歌,還是在對這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伙伴鼓勁?亦或是正在幫助它們出謀劃策?我們聽不懂它說些什么,但我們可以想象,在昨夜那風雨交加的時刻,它也許就在竹叢深處的巢中躲避,親眼目睹了這場突變,對自己保護神的遭遇寄予無限同情;對它們的不屈抗爭無限欽佩。也許正因為此,它才沒有繼續在溫暖的窩中躲避嚴寒,而是挺立枝頭,情愿與遭難的雪竹作伴,恨不能分擔它們的痛苦。
為締造這一高尚的意境,作者選材獨特,構圖玄妙,筆墨老辣。眾所周知,文人作畫以竹為題材,古今有之。相傳蘇東坡愛竹亦畫竹,寧可食無肉,也不能無竹;鄭板橋通過畫竹表現自己的氣節和寄托他對人民的同情和熱愛。但傳統文人畫竹,多畫夏秋郁郁蔥蔥之竹,且特意讓竹節暴露,為的是表現一種剛直中有柔情,纏綿中有智慧,秀美中有風骨的品質和情操。文人愛竹的另一原因是竹子的形態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抽象:那逐節而升的竹干、矛刀錯出的竹葉、剛柔相間的氣質,無不包含著虛與實、輕與重、升與降、暢與塞等對立性質之間多層次、多維度的正反作用。再加上竹在風和日麗的白天和月朗風清的夜晚,在風雨交加的黃昏和紅日初升的早晨,在萬物復蘇的春天和涼風颯颯的秋季,在炎熱的酷暑和寒冬歲末,都呈現出不同的姿態和風韻,就更使得它顯得千姿百態,風度照人。所以同樣畫竹,不同的畫家可以根據竹的一個或幾個特征,表現不同的精神和韻味。但尹維新所選之竹,偏偏是冬日嚴寒中的雪竹,此竹竹竿因受冰雪重壓而模糊變形,竹葉因受冰雪感染而色彩不定,整個竹葉凌亂不整而不再溫文爾雅。畫家抓住這一特殊的瞬間,大膽地給予一種“中和性處理”:畫中那一根根頭頂重壓而彎曲下來的細竹竹干,雖然依稀蒼茫,卻顯得更加富有彈性和韌勁;那片片竹葉雖然輪廓不再分明,卻將雪的冷酷和生命的熱情集聚一身,因而更顯得可貴可愛;竹葉的色彩雖然不再是常態下的一色墨綠,而變得有白有黑有灰有綠,許多地方還白中有黑、黑中有白、灰中透綠,傳達出大難不死者特有的老道、成熟和哲思。觀畫到此,我們似乎明白了,那枝頭獨鳴的鳥兒,究竟在說些什么。
此文發表于1994年11月25日《中國文化報•文化周末》第三版“百家文苑”
作者簡介:
滕守堯 1945年2月生,籍貫山東。現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美學室主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華美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北京大學藝術學系兼職教授;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南京師范大學美育中心主任。
1969年畢業于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美學專業,1981年畢業,獲哲學碩士學位。1987年訪問英國杜倫大學,任客座教授,講授中國藝術哲學。1987年底應美國哈佛大學零點中心主任加德納教授邀請,訪問哈佛大學,并演講中國藝術哲學。1988年至1991年在德國明斯特大學任客座教授,講授中國藝術哲學與審美心理學。1995年在意大利哲學所講授中國藝術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