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書卷香—— 論馬嘯天繪畫之書卷氣
文/馬林 圖/馬嘯天
在中國繪畫史上,極具代表性的畫種是文人畫,因其畫中有詩、詩中有畫,又稱為詩意畫。書卷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藝術氣質(zhì),宋明以后,也是書畫鑒賞與批評一個非常重要的審美內(nèi)容和標準。時至今日,書卷氣尚是書畫界無法回避的重要理論課題,今借嘯天兄畫作賞析品藻,對其繪畫中的書卷氣亦并論述,旨在引玉,以期解懸。
書卷氣向為中國繪畫審美之最高品位,浸于詩書,法于畫理,養(yǎng)于修為,行于筆墨,悅情悅性,悅志悅神。書卷氣、廟堂氣、山林氣,為中國藝術之高格,市井氣、江湖氣、匠人氣,為中國藝術之庸格。人問周臣,其畫何以不如弟子唐寅?周臣說:“只少唐生數(shù)千卷書。”文化層次的高低,深刻影響著畫家的品味與畫作的品位。
我以為,書卷氣是飽讀詩書的懿德與儒雅,是行萬里路的胸襟與見地,是歷經(jīng)滄海的平和與澹遠,是恪守法度的謹嚴與勤力,是仰天俯地的敬畏與謙卑,是生命精神的鮮活與靈性,是天人合一的共生與棲居,是浸然萬物的有情與趣味,是絕不合污的節(jié)操與風骨,是盡天下道的承接與出新。
書卷氣一:飽讀詩書的懿德與儒雅
在中國人看來,腹有詩書氣自華,氣韻凝結(jié)成書畫,自然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書卷之香。書畫自古迄今,向為君子之藝,是文人士大夫的殊雅之好;古時科舉,才子賢士以文入仕,故稱士大夫,與今日官紳絕不可同日而語。他們的身上,因文而儒雅,因仕而弘毅,因德而仁厚,因氣而貞節(jié),因志而勇智,因潔而孤高,因情而真熾,因趣而生動,所以古人又把“書卷氣”稱之為“士氣”。劉熙載《書概》云:“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書卷氣的反面,乃“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
無論讀經(jīng)、讀史、讀詩、讀諸子、讀諸集,無論為文、為詩、為畫、為書、為藝,皆是知書達理、文以載道、言情言志,皆是修身以正德,修情以養(yǎng)性,修心以明志,其核心可以概括為一個詞——“德雅”,通俗地講,就是“不俗氣”,這種不俗氣,不僅在詩文書畫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茶飲香道中同樣如此:泡茶不宜用惡水、敝器、銅匙、木桶、柴薪、粗童、惡婢、不潔巾帨、果實香藥,泡茶不宜近陰屋、廚房、市喧、小人啼、野性人、酷熱齋舍。
書畫以脫俗為第一要務,人不俗,作品方可不俗,所以中國人常言“畫如其人”、“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有關論者,比比皆是:蘇東坡詩中有“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宣和書譜》評沈約云:“大抵胸中所養(yǎng)不凡,見之筆下者皆超絕,故善論書者以謂胸中有卷書,下筆無俗氣。”黃庭堅《跋東坡書》曰:“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每觀嘯天兄畫作,書卷氣氤氳尺幅之間,如蘭處幽谷,梅浮暗香。去年在北京,與兄一會,得見其拆巨資購臺北故宮博物院之中國名畫二玄社珍印本,無十日半月,人不可睹盡。兄日日觀摩勤思,會然于心,復踐于筆墨,如此不輟;更挑燈披卷,疏證謝赫六法,通曉方家畫理,長至東方之既白。每每與我言及詩書之樂益: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
——“所謂畫者,以萬物為貌,以鳥禽為聲,以柳松為態(tài),以山水為姿,以冰雪為膚,以詩書為心,以翰墨為香。”
——“世人皆知彈有弦琴,不知彈無弦琴;皆知讀有字書,不知讀無字書。是以跡用,不以神用。”
——“若有詩書藏心頭,歲月從不敗美人。”
書卷氣二:恪守法度的謹嚴與勤力
早在公元五世紀,中國繪畫歷經(jīng)漢魏六朝的積淀,已臻于相當高點。唐宋元明清繼續(xù)推波助瀾,畫之上品層出不窮,蔚然壯觀。與此同時,畫學思想也日益豐滿成熟,與畫作輔成,相得益彰。
南朝-齊-謝赫的《畫品》,南朝-宋-宗炳的《畫山水序》,唐-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五代-后梁-荊浩的《筆記法》,北宋-佚名的《宣和畫譜-山水序論》,北宋-米芾的《畫史》,北宋-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論用筆得失》,北宋-郭熙的《林泉高致》,南宋-鄧椿的《畫繼-雜說-論遠》,南宋-袁文的《論形神》,元-湯垕的《畫鑒》,元-楊維禎的《圖繪寶鑒序》,明-唐志契的《繪事微言》,明-王世貞的《藝苑卮言》,清-石濤的《畫語錄》,清-惲格的《南田畫跋》,清-錢泳的《履園畫學》……從氣韻生動、筆墨之勢、以形寫神、畫之品評、辨真鑒偽、位置經(jīng)營、透視布局、教化暢神、詩畫一律、書畫同源等角度,潛心精研,撰錄畫理妙語,照耀百世。
其中尤為潤澤后世者,當數(shù)謝赫六法。此六法中,“氣韻生動”乃畫作之精神氣質(zhì)和情味韻致,目及畫作,似有靈氣往來,生意流布。作為品評與創(chuàng)作標準,一看作品對客體之表現(xiàn)力,二看物我為一之感染力。“骨法用筆”乃筆墨運用之妙,有干濕、輕重、虛實、巧拙、繁簡之分,筆墨之用,通于腕指,存乎一心。“應物象形”乃繪畫對象呈現(xiàn)出的形式與神似,山即山,水即水,一看便知;卻須更進一步,畫山畫骨更畫魂,得其形也得其神。“隨類賦彩”乃畫作參照事物,著色施彩,搜盡其美,曲盡其妙。“經(jīng)營位置”乃巧思結(jié)構,精心營局,布造化萬象于尺幅間,變自然之境為藝術之境。“傳移模寫”乃思法古人巨擘,臨摹其佳作。在臨摹中,道術兩習,站在巨人肩上,實為善學之正途。
嘯天兄數(shù)十載耕耘筆墨,身體力行“疏證六法”,以入木三分、力透畫紙之堅耐不拔之力,為六法注疏,為六法實證。內(nèi)師古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其語論者與古人畫論一脈相承,紹統(tǒng)有緒:“六法之氣,乃畫作中書卷之氣,也是天地人三者在畫作中展現(xiàn)的和諧之氣與自然之氣。六法之韻,乃畫作之境界與韻味,是畫家個性風格表現(xiàn)的符號化和特征化。”論及畫之中樞,以為畫家須秉持孔子“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之要領,如此,方可達至張彥遠“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fā)于天然,非由述作”之境界。
書畫同源,亦同理:意在筆先,然后法度。法度就是規(guī)矩,就是功夫和技法。意拙法精,或意深工淺,均猶未當妙,必意法統(tǒng)一,心手統(tǒng)一,方可見無上之境。故盡得天下之道而無道,盡得天下之法而無法,當“有法歸于無法,無法歸于有法,乃為大成。”(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