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名家畫論選錄
文/馬林
品鑒中國山水畫,概莫例外會洞察到這樣一個現象:人及一切人造物都是渺小的、謙卑的、零星的,這在進化論者和萬物之靈類看來,會覺得是對人的尊嚴的遮蔽與貶低,但在自然之子和儒道藝者看來,恰恰是對人的價值的尊重與自覺。
高遠壯美,平遠靜美,深遠幽美,心靈所見,手之所現,無往而不美麗。自然足夠宏大,宇宙足夠邃遠,人類所走過的路途足夠漫長,在這足夠大且遠且長的時空中,個體生命一個顯見的事實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塵埃,萬古洪流中的一瞬光華。
山水為主,人舟即賓;丈山尺樹,寸馬分人,卻見:
——尖峭者峰,平夷者嶺,峭壁者崖,有穴者岫,懸石者巖,形圓者巒。
——春水綠而瀲滟,夏澤漲而彌漫,秋潦盡而澄清,寒泉涸而凝泚。
——遠人無目,遠山無皴,遠水無波。
——有風有雨,傘笠蓑衣;有風無雨,但看樹枝;有雨無風,枝葉下垂。
——春景霧鎖煙籠,夏景林木蔽天,秋景水天一色,冬景雪旗孤村。
西人以人及世界為上帝所造,上帝派人去管理其所造一切之物,人站在自然之外與之對立并將之征服,力量的崇拜必然帶來了對科技工業的崇拜。中國人不以為然,向來以為“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雖有老莊服從自然和荀子征服自然之說,占主導者,一直是《周易》的天人調一之說。
所以說,西人的造物主是上帝,人類是管家,天地是奴仆;中國人的造物主是天地,圣人是使者,萬物是親親。中國人可以“與天地參”,“親親,仁民,愛物”。不僅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平等和諧,更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敬畏誠意。(遺憾的是,當今西人已修正其偏執,身體力行天人合一之思想,而中國當下正在功利的驅使下,將自然變成奴仆。)
人在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行,山川與人相互映發;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是何等的一種喜悅與自適!人與自然本源性的關系在中國山水畫中,被發現,被呈現。
外師造化,前師古人,中得心源。汲收古人之養分,攝取古法之妙諦,收盡奇峰打草稿,天地為師我為友。石濤為窺黃山之神,“攀接引松,過獨木橋,觀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人海中得一見之。奇松怪石,千變萬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畫以益進。”伯牙學琴不成,其師將其獨留于蓬萊山,旬時不返。伯牙四望無人,但聞海水崩拆之聲,山林暝,群鳥悲號,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歌,曲成,其師駕馭舟船迎之而返。伯牙之琴,遂妙天下。
山水和山水畫何益?《林泉高致》有精湛之表述: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長觀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處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斯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
山水者,中國人棲心安命之所在。
山水畫,中國人心靈之山水,意境之山水,沛然自由生命之大安慰。
林下之風關乎生命個體的自由與性情,寄情于山水畫而未必托足于林樾泉石,此所謂身處廟堂而有林泉之思。何以解思?當然山水畫是也。
山水畫的文化品格,根植于畫者的文化品格和傳統的文化品格。畫者,與山川神遇,代山川立言,畫山畫水,更畫魂——那顆中國文化洗凈塵滓、獨存孤迥的靈性之魂。
唐 張彥遠
●遍觀眾畫,唯顧生畫古賢得其妙理,對之令人終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謂畫之道也。
●或問余曰:“吳生何以不用界筆直尺而能彎孤挺刃、植柱構梁?”對曰:“守其神,專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吳生之筆,向所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也。凡事之臻妙者,皆如是乎,豈止畫也!與乎皰丁發硎,郢匠運斤,效顰者徒勞捧心,代斫者必傷其手。意旨亂矣,外物役焉,豈能左手劃圓,右手劃方乎?夫用界筆直尺,是死畫也;守其神,專其一,是真畫也。死畫滿壁,曷如污墁?真畫一劃,見其生氣。夫運思揮毫,自以為畫,則愈失于畫矣。運思揮毫,意不在于畫,故得于畫矣。不滯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雖彎孤挺刃,植柱構梁,則界筆直尺,豈得入于其間矣。”
清 惲恪《南田畫跋》選錄
《南田畫跋》云:“俗人論畫,皆以設色為易,豈不知渲染極難”。又說:“宋法刻畫而無變化,本由于刻畫,妙在相參而無礙,習之者視為岐而二之,此世人迷境......”。
筆筆有天際真人想,一絲塵垢,便無下筆處。古人筆法淵源,其最不同處,最多相合。李北海云:似我者病。正以不同處同,不似求似。同與似者,皆病也。
香山翁曰:須知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有,所以為逸。
氣韻自然,虛實相生,此董巨神髓也。知其解者,旦暮遇之。
皴染不到處,雖古人至此束手矣。
云林樹法,分明如指上螺,四面俱有。苔法皴法,多于人所不見處著意。
今人用心,在有筆墨處;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倘能于筆墨不到處,觀古人用心,庶幾擬議神明,進乎技已。
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
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
山從筆轉,水向墨流。得其一臠,直欲垂涎十日。
妙在平澹,而奇不能過也。妙在淺近,而遠不能過也。妙在一水一石,而千崖萬壑不能過也。妙在一筆,而眾家服習不能過也。
作畫須優入古人法度中,縱橫恣肆,方能脫落時徑,洗發新趣也。
筆墨可知也,天機不可知也。規矩可得也,氣韻不可得也。以可知可得者,求夫不可知與不可得者,豈易為力哉!昔人去我遠矣,謀吾可知,而得者則已矣。
李成、范華原,始作寒林。東坡所謂根莖牙角,幻化無窮,未始相襲。而乃當其處,合于天造,宜于人事者也。無墨池研臼之功,便欲追蹤上古,其不為郢匠所笑,而貽賤工血指之譏者鮮矣。
作畫須有解衣盤礴,旁若無人意。然后化機在手,元氣狼藉。不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矣。出入風雨,卷舒蒼翠,模崖范壑,曲折中機。惟有成風之技,乃致冥通之奇。可以悅澤神風,陶鑄性器。
意貴乎遠,不靜不遠也;境貴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處,一片石亦有深處。絕俗故遠,天游故靜。古人云:咫尺之內,便覺萬里為遙。
高逸一種,蓋欲脫盡縱橫習氣,澹然天真。所謂無意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之上。若用意模撫仿,去之愈遠。倪高士云:“作畫不過寫胸中逸氣耳。”此語最微,然可與知者道也。
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筆中之筆,墨外之墨。非高人逸品,不能得之,不能知之。
出入風雨,卷舒蒼翠,走造化于毫端,可以哂洪谷,笑范寬,醉罵馬遠諸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