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拙氣息
沈耀初先生的繪畫多作田園鄉野間常見之物,捕捉生活中的尋常景致,尤其偏愛飛禽走獸類題材。他退休后隱居于山中農場,與自然為伴,并將所見所感融入畫作之中,極具鄉土氣息,先生也自稱其作品有“草野味”。這幅《狗知家貧放膽眠》便是典型代表,此作創作于1981年,屬其晚年作品。畫面中,一只小狗愜意地趴臥在松散的籬笆前,頭懶懶地搭在前腿上,頸部微微彎曲,臥姿橫斜,畫家寥寥數筆便將這睡意朦眬,恬靜安然之感生動地勾勒出來。再配以畫面右上所題畫句:“狗知家貧放膽眠。辛酉歲暮,憶寫昔日鄉居所見。耀初于臺北。”讀來令人會心一笑:原是這看守農舍的小狗心知主人家貧,無需擔心貴重財物,便也無所顧忌地“放膽眠”了。
畫家以極為簡淡、質樸的筆法表現出這鄉間尋常的一幕,恰到好處地帶出其中的閑適與野趣。先生曾在其文章《活在自然的律動中》寫過他創作時的感受:“這放諸自然的一切景物,是那么率性無偽、簡純真摯、好好壞壞、丑拙逸美,全是赤裸裸地來到眼前,它們與天地的呼吸同調,與時序的推移同步。當我很專注地作畫時,就會感覺到這周遭滿溢的偉大自然之律動,這律動經由我的手、筆,久久地感觸著,就會自然貫注到紙中,畫中。”對物象生命力的展現,同樣離不開畫家的筆墨運用,沈耀初用數筆濃墨堆出狗的頸部,墨色層層疊加,厚潤豐富。細筆描繪小狗的睡眼和胡須,簡練而傳神。小狗的身體則僅用幾筆淡墨線條勾出外形輪廓,最后以一筆利落有力的墨筆收尾。畫面后方的籬笆也是用極具書法性的線條信筆寫出,擺筆松動自由,整幅畫面也與題款的書法風格渾然一體,和諧自然。
先生以書入畫,汲取金石書法的韻味,這是與傳統一致的地方。同時,他在繼承古代篆、隸、楷、行等法帖的基礎上,融入個人的理解與性情,形成自家風貌。例如八大山人的用筆是長線回環,以簡取勝,而沈耀初先生用方頭筆,配以短直線的方式行筆,用筆繁復強烈,筆筆厚重扎實。并且一氣呵成,避免了短筆太多而造成畫面細碎無勢的缺點。凝重而富有動感的線條,加之獨特題材的選擇,使其筆墨之間更顯一股“野拙”之氣。
新的視角
除了用筆、用墨有所“新”,沈耀初先生在面對畫面構思與物象造型時,也有其新的觀看視角與表達方式。如上圖這幅《虎》,便很好地體現了沈耀初在構思上的“新”與“奇”。畫中老虎橫甩著尾巴,端坐一旁,也許是飽餐后的慵懶,也像是久候獵物未至的困倦。它后仰著頭,鼻朝天、口大張,一條紅舌向上翻卷,像是在打一個大大的呵欠。這幅畫刻意回避了以往常人對老虎殺氣與野性的直接表現,轉而表現其松弛、安逸的一面,初看覺其可愛,但細細觀之,外露的鋒利虎牙、硬挺四散的虎須,以及那隨時可能一躍而起的姿態,仍隱含著一種不容輕慢的力量感。
沈耀初對物象的造型也有著別樣的理解。他的造型與用筆是緊密連結的,所有的形都是一筆筆組織起來的,由筆法氣勢著眼,以零碎構成整體。學者吳友元便指出,這種方式賦予了沈耀初先生的作品以雕塑感與空間感,也使其在風格上有別于傳統的中國文人畫。先生自己也寫過相關的論述:“中國畫是一筆一筆構成的,欲構思景物的形狀時,應同時構想用何種筆法來表現最適宜。每一筆都是一個形狀,一個大的形狀雖先設計好了,還要許多小的形狀組合后把它表現出來,這小的形狀是否適合這大形狀,必須相配合,集合這許多小的形狀,就能使這大形狀完成。”因此我認為,沈耀初先生想做的,也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通過其作品提出一種新的觀看方式,并不斷加以實踐與深化。在先生筆下,所有的形都是經過了分解再重新整合的。他從不作模糊不清之跡,畫面中始終有明確的構成關系,有框架來撐住一切。所有的點與線都是落在結構之上,組成的物象必定結實平穩。同時,內部的長、短線和橫點組合切割畫面,也使得構圖更具層次感。
孤傲與散淡
此處的“孤傲”不僅是對沈耀初先生作品氣質的描述,更是我所感受到的他在面對社會與藝術時的態度與選擇。他清醒、堅強,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也是一位純粹的畫家。他誠懇地從他最熟悉的自然之物中去創作,從不為了標新立異而投機取巧,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內心最真實的感觸與情感出發。
我在先生身上也看到與他畫作中同樣的“散淡之意”。他曾在晚年寫下:“作畫是一回事,能否成為畫家是另一回事,成為畫家能否流傳于世又是另一回事。在這些方面,我比較少費心思。我因草野味重,迂懶散漫,不慣拘束,不耐工細,故一向只走大寫意的筆路。今隨年齒增長,目力體氣日減,天如不靳我歲月,仍希望能在散淡的意境上,自我完成,自我滿足。”(沈耀初:《我的藝術創作觀》,《中國書畫》2008年第10期,第2頁。)他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去強求,只寄情于繪畫。雖先生也總說自己“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只有一塊破硯、幾支禿筆陪伴罷了。”
但我想,在提筆的那一刻,他是幸福的。
(作者為天津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研究生)